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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當哈金遇見李白,又會擦出怎樣的火花?

文/王德威(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暨比較文學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李白(701-762)的故事不好寫。這位盛唐詩人聲名太大,傳奇太多,千百年來有無數文人歌之頌之;他的詩作如此膾炙人口,〈靜夜思〉、〈蜀道難〉、〈將進酒〉、〈戰城南〉、〈下江陵〉……早已成爲民族記憶的一部分。與李白同代的杜甫稱他「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當哈金遇見李白,又會擦出怎樣的火花?哈金是當代英語世界最富盛名的華裔小説家,在華語世界中也享有相當知名度。他的作品狀寫上世紀中期以來華人在不同地區的遭遇,從《等待》到《南京安魂曲》、《背叛指南》等都廣獲好評。創作多年後,哈金回返古典中國,重寫李白故事,自然引起讀者好奇。

哈金更從李白看到了一種時代精神的投射……李白已然意識到生命有限,因此一而再,再而三放手一搏,將追求推向極致。

《通天之路:李白》原為英語世界讀者而作,哈金下筆必須鋪陳基本歷史背景。或許正因爲有了語言文化的距離,哈金得以從不同角度,看待這位「詩仙」的生命軌跡:中亞背景的傳説,移民入蜀的家世;少年求道任俠,遨遊四方,干謁行卷;入贅的婚姻,三教九流的交誼,大起大落的宮廷傳奇;山東領受道籙,遼東投筆參軍;然後是天寶之亂,永王政變,入獄貶黜。暮年李白一籌莫展,公元762年在當塗貧病以終。

李白似乎傾全力活出起伏跌宕的一生。而在每個生命節點之間,是僕僕風塵的遊蕩。從四川到遼東,江陵到金陵,揚州到長安、洛陽。山東河南、荊楚江南,李白總是在路上,或即將遠行。用哈金的話說,「李白的家園實際上永遠是在途中,他生命的本質存在於他無盡的漫遊中,好像他在這個世界上注定只是一個過客。」

然而李白豈僅是個一心浪跡天涯的過客?這是哈金版李白傳所要叩問的主題。他以《通天之路》點出李白一生追逐的高緲與艱難。所謂的天,至少有兩重含義,一為他篤信的道教天庭,一為他嚮往的皇室天朝。前者代表脫俗的超越,後者代表世俗的極致。兩者難以相容,李白卻希望兼得。爲了功名,李白屢屢夤緣攀附,但他又希冀一朝功成身退,得以逍遙方外。結果卻是「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

與其說李白過於浪漫虛榮,不如說他以畢生精力演繹平凡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與虛妄。哈金點出李白的悲喜劇原是性情使然,也有制度、時機因素。他出身寒微,本就難以融入高門巨族體制。他曾師從唐代最後的縱橫家趙蕤,一心效法戰國魯仲連,憑藉唇舌與文章弭亂止戰。但他錯過了那樣的時代。他企求以詩文為晉身之階,又所識非人。而他恃才傲物、恣意放達的個性可能是仕途顛簸的主因。公元742年李白文名已滿天下,經賀知章引薦入宮,儼然一步登天。但未及兩年就失去君心,黯然而退。傳說他大醉為楊貴妃賦詩、命高力士脫靴之舉只不過是戲劇化的線索之一。

哈金更從李白看到了一種時代精神的投射。大唐盛世無比繁華,彷彿承諾無限可能。熱中之餘,李白已然意識到生命有限,因此一而再,再而三放手一搏,將追求推向極致。不論修道煉丹或功名富貴,他要飛得越高,走得越遠,也注定承擔更多凶險。李白的「通天之路」猶如中國的伊卡魯斯(Icarus),揮翅飛向天際,如此貼近太陽,以致蠟製的翅膀融化,殞落大洋。

李白這樣的詩人墨客絡繹於途,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際遇。賀知章、高適、崔宗之、王昌齡、孟浩然、崔顥、王維、杜甫……都是同代人。

然而李白畢竟不是平凡人,他是詩人。他尚武、嗜酒、放浪、追求「富貴與神仙」,但不論喧囂與寂寞,醉中或夢醒,他的神思湧現,妙句源源而出,得來全不費功夫。「窗前明月光」,「雲想衣裳花想容」,「故人西辭黃鶴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花間一壺酒」……,「詩仙」名號,良有以也。而這必定是《通天之路》的又一層含義:李白自抒天機,才能成就千古絕唱。

哈金所要描寫的李白與詩歌,卻不是紙上文章而已。詩言志,歌詠言,詩是華族文明的底蘊,抒情表意以外,早已滲入生活的肌理。尤其盛唐,詩是士人相互交流的暗碼,也是才華性情的表徵;是興觀群怨的知識,也是干謁晉陞的管道──或天梯。李白憑詩才出眾而得周遊天下,也因詩酒酬酢廣交四方同道。公元第八世紀前半葉是怎樣的風流盛世?大唐水道四通八達,陸路暢行無阻,物產豐富,華夷薈萃。李白這樣的詩人墨客絡繹於途,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際遇。賀知章、高適、崔宗之、王昌齡、孟浩然、崔顥、王維、杜甫……都是同代人。他們之間有成爲知己者(如李白與孟浩然、杜甫),有不相往來者(如李白與王維),但他們的詩歌在傳鈔吟唱中形成了綿密的文字網絡。那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一個壯麗的抒情時代。

他有好多名字。在西方,他是Li Po,他大多數翻譯成英文的詩歌都署這個名字,有時也拼寫成Li Bo。在中國,李白這個名字家喻戶曉。他一生中(700-762)還有其他幾個名號——李太白、青蓮居士、李十二。李十二是家庭暱稱,因為李白在家族兄弟中排行第十二,他的親朋好友和同代詩人偶爾會這麼稱呼他——有人甚至為他寫詩就題名為「寄李十二」。李白在世時,詩名就已遠揚,欣賞他的人稱他為「謫仙」。他去世後的一千兩百多年中,人們也尊他為「詩仙」。因他愛酒、常醉酒,又有「酒仙」之稱。至今仍常聽說李白的現代粉絲們沿著詩人昔日浪跡的路線也遊歷數百公里,像是一種對藝術家的朝聖之旅。當代不少酒類飲品以李白的名字命名,甚至很多其他產品也打著詩人的名號,旅館客棧、餐廳食府、寺廟,甚至工廠企業的招牌上,都赫然出現「李白」這兩個字。

在英文中,除了Li Po外,他還有過另外兩個名字,Li T’ai Po和Rihaku。前者是他父母給他起的名字李太白的音譯。後者是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在《華夏集》(Cathay,他的中國古詩翻譯集)中對李白的稱呼。這是因為美國學者厄尼斯特.芬納羅薩(Ernest Fenollosa)在日本學習時,筆記中有從日文翻譯成英文的中國古詩,龐德從這些筆記中整理出《華夏集》。龐德對李白〈長干行〉的較為自由的翻譯,被收入很多教科書和詩文選集中,成為現代英文詩歌的傑作。若非他最知名的一首作品,也絕對是龐德的代表作之一。接下來,為了保持本書的一致性,我們將一直使用「Li Bai(李白)」這個名字。

在中國詩歌史上,李白是大量使用月亮意象的第一人,他不斷讚美月亮的高潔、純粹與永恆。他想像月亮是一塊神仙居住的祥瑞淨土,到處是神獸仙草和仙人們的私人寵物。

關於李白的死有幾種說法。在他去世後的數百年中,有人認為他已成仙,根本沒死,不時有人聲稱自己遇見過他。學界對李白去世的日期和原因確實也沒有定論。西元764年一月,剛即位的唐代宗以左拾遺一職宣李白入朝。左拾遺是一種朝廷諫官,雖無實權,但負責指出皇帝的疏漏,這對當時任何一位正直有擔當的文人來說,這一任命都體現了皇帝對他極大的欣賞和信任,應該感到聖恩浩蕩——對李白來說,也是部分恢復了他在朝廷上曾經有過的光榮尊貴。那時李白應該住在安徽當塗,但聖旨到達時,當地官員卻四處尋之不見。過幾日才弄清李白已經去世一年多了,至於去世具體日期和死亡原因,似乎無人知曉。因此,儘管李白生前頗具盛名,離世時卻悄無聲息。我們只能說李白於西元762年左右去世。

然而,對李白的崇拜者們來說,如此無名的死亡讓他們無法接受。他們猜測原因、編造故事,要麼符合李白一貫的浪漫詩人形象,要麼聽起來像他動盪人生的合理結局。一說,他死於醉酒。他的確終身嗜酒;又有人說,他得了慢性膿胸症,最後胸肺化膿穿孔而死。皮日休(838-883)在其〈七愛詩〉中首次提到李白的肺部疾病:「竟遭腐脅疾,醉魄歸八極。」在李白暮年,貧窮與酗酒確可使他肺部病情惡化。這些說法雖無實據,倒還可信。第三個版本就離奇了:在這個故事中,李白泛舟河上,喝得酩酊大醉,開始追逐水面上的月亮。為了捉住那不斷晃蕩的圓形倒影,竟一頭栽進水裡淹死了。

這一場景有些許自殺的意味,故事也過於浪漫淒美,令人難以相信。但大眾喜歡這個版本——因為李白確實熱愛月亮,就像他詩歌中一再表現出的那樣。李白從小對月亮就很嚮往。他在〈古朗月行〉中寫:「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在中國詩歌史上,李白是大量使用月亮意象的第一人,他不斷讚美月亮的高潔、純粹與永恆。他想像月亮是一塊神仙居住的祥瑞淨土,到處是神獸仙草和仙人們的私人寵物。中國古代信仰不太分離神性與人性,人們想像中的天堂似乎只是人間的升級版:風景、建築、人物都類似,只是更神奇。任何人只要修煉得當,並假以時日與誠心,最後都可能得道成仙——中國很多廟宇裡至今都供奉著這些地方神祇。他們本屬人間,後來成為不朽,升到了天上,擁有神奇的法力,有點像西方的超人。

李白詩歌中的月亮也與家和故土有關:無論一個人身處何處,月亮都如同燈塔般亙久不變、一視同仁地照耀眾生——「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因此,他撲向水中之月,也符合他畢生的願望,似乎成全了他得道成仙的夢想。李白的某些同代人認為他前世是一顆星,則回歸水中月,李白也如同回到了他原本所屬的仙界。十一世紀《新唐書》中那篇簡短的〈李白傳〉中寫道:「白之生,母夢長庚星,因以命之。」長庚星也叫太白,所以李白的字是太白。

 

(本文摘錄自,哈金《通天之路:李白》推薦序,原文題為〈遠行者李白〉,標題為編輯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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