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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el Brinkley:紅色高棉大屠殺前夕,沒有人真正知道該對赤柬指望些什麼

文 / 喬‧布林克里 Joel Brinkley
譯 / 楊芩雯

編按:1970年代初,為清除共產主義勢力,美軍對柬埔寨境內進行大規模轟炸,同期紅色高棉的勢力亦在不斷壯大。直至1973年8月,美國議會決定中止對柬埔寨的轟炸,然而議會的決定並不是為了柬埔寨受害者的福祉,如同眾議院代表歐尼爾(Tip O’Neill)在議會辯論時所說:「整個柬埔寨也抵不上一位美國飛官的性命。」漫長而痛苦的70年代,柬埔寨人遭受了怎樣的命運?「紅色高棉大屠殺」之前,世界對於赤柬的認知又有多少?(* 本文摘自《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第二章,標題為編者擬。)

越南人口中的黨山(Nui Sam),其實只比一座小山丘高不了多少,屬於「七座山脈」的範圍,地點就在南部朱篤市(Chau Doc)的外緣。每年村民會在黨山畔的美麗佛教寺廟舉行慶典,另一個佛教聖地則藏身山頂林間。然而對參與越戰的昆恩與其他美國人來說,他們藉此看到更有趣的事物:山頂提供鳥瞰柬埔寨東南部的驚人視野,從越柬邊界到湄公河的曲折處一覽無遺。

無論往哪個方向看去,他們目光所及之處,盡是直沖上天的滾滾黑煙。昆恩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我不懂,難道是某種葬禮儀式嗎?

在一九六〇年代晚期與七〇年代早期,昆恩還是個年輕的美國國務院官員,在朱篤市擔任副領事。朱篤位於離西貢南方五個小時車程處,距離他成長的美國愛荷華州迪比克縣更加遙遠。他的工作是拉攏南越,並且阻止越共人數增長。為了達成目標,昆恩和同事鋪路、建造灌溉水渠,供應稻農雜交種子與耕種指導。就在同一時間,美國軍隊卻在北方一步步走向敗戰。

昆恩對他的工作樂在其中,尤其是讓他得以拒絕到同個國家當兵的通知,而不是擔任現在的國務院官員。抵達後不久,另一位外交官員帶昆恩攀登山頂,讓他見識那令人歎為觀止的景色。接著在一九六〇年晚期,換他帶國務院次長羅斯托(Eugene Rostow)再次登上山頂觀景。羅斯托是掌管國務院的第三號人物,年事已高,攀爬的過程對他來說很不容易。但他一路堅持抵達山頂,對於眼前風景十分激賞。即便如此,羅斯托認為柬埔寨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國,如同當時的每一位美國官員。美國對於這片土地只在意一件事:防止越共軍隊將柬埔寨東部當做避難所。一九六九年,美國開始轟炸柬埔寨東部,隔年,美國與南越聯軍短暫入侵該處搜索越共基地。

一九七二年,昆恩向一位來自西貢的美麗越南女子阮氏蕾孫求婚,而她點頭答應。她從西貢來訪時,昆恩也帶她上山看風景。當他們爬到山頂,看向青綠的柬埔寨東部平原時,兩人僵住了,目光直瞪著下方。

無論往哪個方向看去,他們目光所及之處,盡是直沖上天的滾滾黑煙。昆恩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我不懂,難道是某種葬禮儀式嗎?不可能,範圍太大了。美國還沒停止空襲,但這看起來不是空襲的結果,比較像是整片地區的村落燒起難以計數的大火。」當時,「柬埔寨似乎是個奇特神祕的地方」。昆恩回到領事館後,把他看到的情況提出來問同事,「沒有一個人有辦法解釋清楚」,只說或許跟柬埔寨共產黨有關。這群仍然鮮為人知的叛變分子,後來以赤柬的稱號聞名於世。

赤柬不被視為威脅,在昆恩和其他美國官員看來,「他們還在打小聯盟,甚至沒升上三A,只稱得上二A。」[1] 美國認定北越供應赤柬資金與武器,因此赤柬一定是北越的盟友。既然如此,為什麼越南要焚燒柬埔寨東部那麼多村莊呢?這說不通。

昆恩報告中提供的主要事實在當時極為珍貴:赤柬是一個殘忍且殺人如麻的革命團體,他們試圖摧毀柬埔寨社會。

幾天之後,數百名柬埔寨難民從一條古老廢棄的道路越過邊境,湧入越南。這並不常見。柬埔寨人痛恨越南人,對許多柬埔寨人來說,越南人的聲名狼藉早已不是新聞,十九世紀到越南西部挖運河的柬埔寨工人間流傳,越南軍人抓了其中三名工人,把他們的頸部以下埋入土裡,只剩下頭露出來,在地上排成狹小的三角形,而後升火煮水泡茶。一九五〇年代,西哈努克親王把這幅景象繪製在他發送給支持者的圍巾上。

對逃往越南的柬埔寨難民而言,肯定有非常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昆恩很好奇,或許這群人可以解釋他和未婚妻在山頂看到的情景。他決定去跟他們談談。

昆恩訪談了幾十名柬埔寨人得知,西哈努克口中的赤柬逼迫整個東部的村民離開家園,送往集體農場,還把他們的家燒了,以確保沒有人會跑回來。等到一九七三年中,赤柬現已控制大半個柬埔寨鄉間。

同時,柬埔寨共黨也攻擊任何他們遇到的越南軍隊,試圖把他們趕出國境。這令昆恩更加驚訝。國務院確信柬埔寨共產黨是越南的弱小跟班,季辛吉常說:「一旦搞定越南,也就搞定了柬埔寨。」約莫同時,總統尼克森寫信給金邊的總理龍諾,內容提到:「美國的立場不變,對於你的英勇自衛行為,我們決心提供最大可能的援助。」他不忘補上,「柬埔寨的長遠福祉,我相信唯有立基於終止北越及其柬共支持者的不合理擾亂。」

昆恩現在知道尼克森和季辛吉是錯的。這很重要,他必須通報華府。他決定寫一篇「航郵報告」(airgram),篇幅比一般的研究報告長,並且包含新的相關資訊。他花了一年時間,邊工作邊研究撰寫。一九七四年二月,他終於完成這份報告,並在西貢找到一位友善的祕書打字完稿。大使將這份報告寄給美國在東南亞的其他大使館,以及國務院的數十位官員。昆恩一年來的苦工有了結果,他的報告提供許多新的重要訊息。身為一名年輕的政府官員,這真是令人振奮的成果!

昆恩的報告長達五十頁,主要在傳遞:柬埔寨共產黨(他稱之為「紅色高棉」〔Khmer Krahom〕)正以暴力與恐慌試圖重組柬埔寨社會:

紅色高棉的行為,與其他極權主義政府有諸多雷同之處,例如德國納粹和蘇維埃聯邦,他們的共同特徵是投入大量心力去重建社會成員的心理狀態。簡單說,過程透過製造恐慌和其他手段,剝奪人民長久習慣的依靠和結構,摧毀形塑與指引個人生活的力量,直到人們孤立為無依無靠的單一個體。之後,再依照共黨的信條重建,灌輸一系列新的價值、組織與道德規範,代替舊有。這段過程的前半部,在紅色高棉對宗教信仰的攻擊中出現,目的是摧毀西哈努克政權的餘孽。他們使用恐怖手段挑戰父母與寺院的權威,禁絕傳統歌曲與舞蹈。這些措施造成的心理威嚇,能有效逼使個人感到自己孤立於群體之外。實際發生的例子如下:從貢布省和幹丹省逃出的難民描述,他們太害怕被捕與遭到處決,就算在自己家裡也不敢提到任何敏感字眼,並且乖乖遵從紅色高棉訂下的每一條準則。

昆恩的報告大有啟示,柬埔寨以外沒有人認識柬埔寨共產黨。但是根據昆恩聽到的情報,他們顯然是極度堅定且野蠻冷血的革命者,正在重塑柬埔寨社會。他的報告敲響了第一聲警鈴,是最早提醒西方社會赤柬懷有屠殺意圖的資料。

華府認為昆恩的另一個結論更具爭議:柬埔寨共產黨並未與越南同盟。他的報告是這麼說的:「紅色高棉強烈反越南,他們想要把所有的越共和北越軍隊趕出柬埔寨。」轟炸柬埔寨東部的理由之一,不就是為了削弱柬埔寨共產黨,因為他們是河內的同黨嗎?昆恩等不及要接到來自華府的電話,或甚至是看到《紐約時報》或《華盛頓郵報》上出現相關報導。

在金邊,詹森(Donald Jameson)是美國大使館裡的政務官。當昆恩的報告傳來時,他和其他同仁不屑一顧。「它沒有造成影響」,他說,「主要原因是這份報告來自柬埔寨以外。有句話是所有大使館成員的信條:顧好自己的地盤。」昆恩的文件只引起一種直覺反應:這個年輕小伙子怎麼會覺得他有資格寫一份關於柬埔寨的報告?金邊大使館回傳電報給昆恩的領事館,訊息大致上的意思是:「我們自己會寫柬埔寨的報告,謝謝你。」幾個星期之後,有一位國防情報局的官員來找昆恩。「你從哪裡拿到這些資料?」他用一種找架吵的口氣問,接著告訴昆恩他哪些地方寫錯了。

昆恩的報告出師不利,國務院跟其他重要單位的看法沒有兩樣:三十一歲的新手不具立場去挑戰組織的正統說法。而且昆恩的證據被認為站不住腳,國務院官員並不看重難民的證詞。誰知道他們有什麼政治動機?再加上難民多半對發生在自己的小村落以外的事一概不知,他們無法提供相關的脈絡說明。昆恩訪談的難民大多貧窮不識字,少數例外者懂得比較多。事實上,昆恩的消息來源的確誤導他得出錯誤結論——位於柬埔寨東南部的紅色高棉是反越的分支,柬埔寨共產黨的主體仍舊與越南維持穩定的結盟關係。事實是全國的柬埔寨共黨並未分裂,他們全都堅定地反越南。

儘管如此,昆恩報告中提供的主要事實在當時極為珍貴:赤柬是一個殘忍且殺人如麻的革命團體,他們試圖摧毀柬埔寨社會。在一九七四年二月以前,柬埔寨之外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連在金邊都不太能聽到相關的訊息。

當赤柬迫近包圍金邊時,美國開始對城內空投糧食、醫療用品與軍事裝備,而柬埔寨人直到最後一刻還在洗劫援助物資。

在美國大使館裡,沒有人真正了解或是關心赤柬。事實上,雖然聽來矛盾,大使館對柬埔寨並不特別感興趣,即使在那裡發生的事會影響到越戰。詹森說:「大家的心態是除了越共,其他沒什麼好在意的。」他們曾經想要到當地一探究竟,最終因大使館官員認為太危險而作罷。在一九七四年,赤柬占領的區域距離金邊只有十哩之遙。但是去了又有何用?「華府和大使館對於赤柬的漠不關心到了極點。」

大使館卻很在意龍諾,這位軍事將領在一九七〇年發動政變推翻西哈努克。他是國務院的人馬,多少會聽命行事。而美國在一九七〇年至一九七五年間,提供十八億五千萬美元的軍事與經濟援助作為回報。把通貨報酬計算進去,這筆錢在二〇一〇年價值九十億美元。美國的大筆援金,使得柬埔寨社會展露了最糟糕的一面。

政府和軍隊陷入無止境的貪汙熱潮,軍官販售制服和彈藥給敵軍,甚至包括大砲的零件。他們偷竊單位的配糧和藥品到市場上賣掉;在名冊裡假造上千個虛構職位,騙取薪資;對於戰爭中陣亡和被俘虜的同仁,他們知情不報,以便訛領薪水。白天他們貪汙,晚上開車回金邊,在所能找到最昂貴豪奢的西餐廳吃晚飯。每到夜晚,這群人就重返金邊的狂飲盛宴。

一九七三年八月,美國議會決定中止對柬埔寨的轟炸。在那之前,美軍戰機總計扔下了約兩百七十五萬噸的武器,屠殺的人數從未被完整記錄與究責。議會的決定並不是為了柬埔寨受害者的福祉,如同眾議院代表歐尼爾(Tip O’Neill)在議會辯論時所說:「整個柬埔寨也抵不上一位美國飛官的性命。」

柬埔寨東部與中部遭受轟炸的區域不易抵達,而且處於爭戰之中,記者、外交官員以及國際援助組織並未造訪。沒有人知道造成了多少損害,死者的數目從未被統計。倖存於恐怖轟炸的唯一證據,來自逃離轟炸與赤柬的農民。他們逃往金邊,使得當地的人口暴增三倍,達到三百萬人。大部分倖存者不識字,即使他們有話要說,也找不到傾吐的對象。

龍諾政府支持美國對於目標區域的大範圍轟炸,多少為了換取金錢。駐金邊的美國大使並不關心受害者,而其他住在城裡的外國人,其中許多人無疑贊同美軍駐越南總司令威斯特摩蘭德(William Westmoreland)將軍所言:「東方人不如西方人重視生命。」他在一九七四年發表這段話:「人口眾多,所以人命在東方很廉價。」時至今日,柬埔寨東部遭到轟炸的地區因為砲彈坑而變得坑坑疤疤,大部分成了發出臭味的死水池塘,形同可怕罪行留下的醜惡傷疤。

龍諾在一九七一年初中風,此後從沒有完全復元。病倒一小段時間後,他立即拿回名義上的指揮權,冊封自己為陸軍統帥。龍諾有一段話流傳甚廣,他宣稱柬埔寨人不需要「過時的自由民主,有如一場徒勞的遊戲」——他加入柬埔寨歷任領袖的遊行隊伍,無論在他之前或之後的即位者,全抱持相同的觀點。不過龍諾鮮少離開他的別墅,對於現實世界的問題,他卻軟弱地尋求精神方面的解決之道。他一度命令軍機在金邊周圍撒下「神奇之砂」,妄想藉此阻擋敵軍入侵。

這些作法無一奏效。當赤柬迫近包圍金邊時,美國開始對城內空投糧食、醫療用品與軍事裝備,而柬埔寨人直到最後一刻還在洗劫援助物資。一九七五年四月初,赤柬陣營最終攻入城內,美國停止空投並撤回大使館人員,龍諾政權的領導人物竄逃。

沒有人真正知道該對赤柬指望些什麼。領導人物的身分依舊成謎,也看不出他們行動的真意。昆恩寶貴的報告不具影響力,同時西哈努克寄信給幾位美國參議員,信中預測他的盟友赤柬計畫建立「一個像瑞典那樣的國家」。

一九七五年四月十七日,赤柬軍隊開入金邊。往後數日如入狂亂之境,各國記者被迫離境前,把他們看到的景況報導出來。記者驚愕地看著赤柬軍人橫掃整個城市,這群來自鄉村的年輕農民,大多是未受過教育的十幾歲男孩,從來沒有進過城。對男孩們來說,金邊有許多神祕的事物,他們不知道電話或廁所有何用途。這並不妨礙他們執行淨空金邊任務,很快他們就舉起槍口,逼迫居民留下所有的財產,步行前往鄉間。醫院裡的病人穿著白色長袍,帶著點滴瓶蹣跚前行。絕望的孩童放聲尖叫,四處奔跑尋找父母。

即使全面驅離三百萬人的行動讓外國記者嚇壞了,他們離開前還是嗅到一點血腥的味道。而這就是全世界對於新赤柬政府所知的一切。有些記者和評論家說這是一場恐怖演出的開始,另一些人相信,他們目睹了一個烏托邦新社會最早的樣子。

[1] 編按:美國職棒小聯盟球隊依實力區分為六個級別,由高而低依序是:3A(AAA)、2A(AA)、高階1A(Advanced A)、1A(A)、短期1A(Short A)與新人聯盟(Rookie)。3A表現優異的選手可望升上大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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