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載自「ChineseinNY 紐約時間」微信公眾號。)
前言/詹涓(紐約華人資訊網主筆)
據烏克蘭國家通訊社(Ukrinform)報導,2022年3月20日,莫斯科著名人權律師德米特里 · 扎克瓦托夫(Dmitry Zakhvatov)在自己的Telegram頻道報告稱,一位叫康斯坦丁 · 奧爾梅佐夫(Konstantin Olmezov)的數學家自殺身亡。這位數學家來自烏克蘭,在俄羅斯求學。
「早上他自殺了,留下了遺書,」扎克瓦托夫寫道。
「昨天我和一個好人聊天,他是一位來自烏克蘭的數學家,名叫康斯坦丁 · 奧爾梅佐夫。由於戰爭,他離開頓涅茨克,進入莫斯科物理與技術學院研究生院,」這位律師說。
據他說,在普京開始武裝侵略烏克蘭之後,奧爾梅佐夫曾試圖離開俄羅斯,但沒有成功。「他被拘留,當局針對他捏造了一份行政議定書。結果他被關了15天,」律師寫道。
在離開監獄時,奧爾梅佐夫收到了奧地利一所大學的邀請,有望在那裡繼續學習。
「問題是如何離開這個國家。他買了一張去土耳其的機票。我們的想法是他自己通過邊境管制,如果出現問題,我會去機場。我們同意保持聯繫。但就在剛才,我收到消息說,他在早上自殺了,留下了一份遺書說他無法忍受所發生的一切的恐怖。這是一個很有天賦、有前途的數學家。那些發動戰爭的人真是該死,」扎克瓦托夫寫道。
公開資料顯示,奧爾梅佐夫生於1995年,曾在頓涅茨克國立大學學習,2018年入讀莫斯科物理與技術學院研究生院,在學院的組合和幾何結構實驗室,他現在被列為「前成員」;「紐約時間」給他工作郵箱發送的郵件目前未得到回覆。除了熱愛數學,他也喜歡寫詩和編程。
他的死訊得到了烏克蘭民間團體「烏克蘭數學家」的確認,該機構正在幫助逃離該國的數學家和其他科研人士在別國安置,該組織3月20日發推稱,收到了奧爾梅佐夫的遺書,他寫道:「你好,這封信不是寫給你個人的,而是群發。我發送它只是為了確保它不會消失。如果它從所有的社交網絡被刪除,我請求你幫助分發這封信給任何可能有興趣閲讀它的人。」
奧爾梅佐夫在自己的電報頻道上也發表了遺書。他於3月15日建立了這個頻道,將他過去多年寫的詩按時間順序貼了出來,其中既有情詩,也有些表達了反戰的意向。在3月20日零點,他發送了長篇遺書,他明確地表示,自己之所以選擇死亡,是因為不自由毋寧死,是因為戰爭傷害了每一方,他寫道,「落在基輔街道上的每一顆炮彈,也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以下是奧爾梅佐夫遺書的全文。我們懇請你閲讀這位年輕人留給世界最後的思考和問題。在這位詩人、數學家的筆下,既有對頓涅茨克、基輔和莫斯科每一處角落的思念與愛意,也有對21世紀為什麼還會有「一部分人重新陷入野蠻,而另一部分人對此有意縱容」的質問。
落在基輔街道上的每一顆炮彈,也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烏克蘭數學家、詩人康斯坦丁 · 奧爾梅佐夫(Konstantin Olmezov)遺書全文
你好,我的名字是康斯坦丁 · 奧爾梅佐夫,寫這篇文章時,我思維正常,記憶準確,如果你正在閲讀它,那麼很可能我將永遠不會再寫任何東西。
不久前,當我非常認真地考慮在俄羅斯互聯網上不可以被提及的這件事情(指自殺,譯註)的時候,我開始在網上尋找一些自救視頻。在其中一個視頻中,一位心理學家說,驅使人們自殺的最主要的想法是:「世界欠我的,世界辜負了我的期望。」我確實被他說服了,我意識到當前的情形不適合做出這種舉動——問題解決了,我很快恢復了生活。
但這正是我現在想的:「世界欠我的,世界辜負了我的期望。」
世界應該努力改正錯誤,但它並沒有這樣做。世界應該由有思想、有同情心和負責任的人組成,事實並非如此。世界應該允許人們擁有創造和選擇的自由,它不斷地把自由拿走。世界應該認為這些需求是正常的,但現在這些基本需求反倒成了奢求。
2月24日開始的事情改變了我的一些存在主義立場,恐怕我們的語言中還沒有任何詞語能盡述正在發生的事情。
2018年,我來到俄羅斯從事科學研究。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愛上了一門在烏克蘭尚未被引入的科學——加法組合學。真正地墜入愛河,瘋狂地墜入愛河,就像人們愛上另一個人一樣。我日夜陪着她。我的科學成績很一般,但這並不矛盾,因為在普通的愛情中,我做得甚至更差勁。
我一直對俄羅斯的政治持批評態度,我一直認為俄羅斯文化高過它,認為文化有能力逾越政治。這種幻覺在我的腦海裡幾乎沒有動搖過,但現在它徹底落空了。維索茨基、菲拉托夫、什帕里科夫、阿斯特拉罕、塔爾科夫斯基、米哈爾科夫(除了他的惡魔演繹)、維諾格拉多夫、林尼克、施克雷多夫、柴可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斯克里亞賓。對於這場大多數俄羅斯人現在支持的行動,這些和其他許多名字恐怕根本說明不了問題。事實上,支持比我們想像的要多得多。
最滑稽的是,每個人仍然相信,通過武力,你可以實現一切目的。
通過殘酷地破壞生活,你可以讓人們忘記眼前發生的事。
通過縫上每個人的嘴,你就能讓思想窒息。
這似乎是政治或心理學領域的東西,但不是,它存在於文化中。這不是應對現實的策略,而是對主體現象本身態度的表達。這也是「存在決定意識」。
我只能通過拒絕接受、拒絕保持不自由來對抗缺乏自由——如果它們阻止我選擇如何生活和在哪裡生活,我寧願不生活。
2月26日,我試圖離開俄羅斯。這有點愚蠢,因為我沒有想清楚。我不後悔,但我後悔我沒有在23日做這件事,當時明明已經有了這麼做的理由。
我想去保衛我的國家,保衛它不被別人奪走。我想去為了保護我的總統,這是我們自己選的,這感覺就像老闆覺得自己保護隨從一樣。順便說一下,在2019年我沒有投票給澤倫斯基。到了2023年,我也不可能再投票給他。但是,不管這對我來說有多不愉快,選擇的自由以及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自由對我來說都是重要的。很難向許多俄羅斯人和親俄羅斯的烏克蘭人解釋,來自外部強加的改變,即使在各個方面都有助於改善福祉,僅僅因為這些改變也是來自外部的強迫,這都讓人無法接受。
在上大巴時,我被逮捕了。我想,這是因為我太多嘴了——我輕率地把自己的計劃透露給了某人。
當我被捕時,我認為我的自由被永遠剝奪了,我直接告訴了俄羅斯聯邦安全局我對戰爭的所有想法。這很愚蠢,但我也沒別的法子了。我唯一能擊打他們的武器只有這些言語,於是,我盡全力出擊。他們無助地試圖回應我的說法,帶着一副全然無辜的面孔無動於衷地重複着最生硬的宣傳口號,看到此情此景,我甚至被逗樂了。
一進牢房,我就開始一門心思尋找一樣東西——死亡。我用七種不同的方法至少嘗試了十次。現在想想,其中一些嘗試是荒謬的,顯然無法達成我的目的,但這些都是真誠的嘗試。坐在牢裡,我唯一夢想的事情就是能夠被釋放,以便能夠最終成功完成我的任務(順便說一句,我仍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後來又放我走了)。
對我來說,不自由比死亡更可怕。我一生都在努力獲得一切方面的選擇自由——食物、職業、居住地、用什麼肥皂洗手以及為哪個政黨投票。我只吃我覺得好吃的東西。如果找不到,我寧願餓着。而應對缺乏自由的問題只有兩種解決辦法——要麼逆來順受,要麼拒絕接受。逆來順受就是當你自由地選擇如何過你的一生,然後突然有一天你被人鎖起來,唯一剩下來的自由是你可以自行選擇讀哪本書。我只能通過拒絕接受、拒絕保持不自由來對抗缺乏自由——如果它們阻止我選擇如何生活和在哪裡生活,我寧願不生活。
我是一個烏克蘭人,一個有着不同文化的人(我知道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弱點,這也沒關係)。我不知道還能怎樣繼續我有尊嚴的生活。
我真的很愛頓涅茨克,儘管是一種奇怪的愛。儘管童年很糟糕,但我還是在這個城市寫了我的第一個程序,第一首詩,第一次登台,第一次掙錢。在這座城市的中心,每一家商店和每一個公園的道路轉角,對我來說,都滿載着我在那裡想出的一個韻腳、解出的一道問題,充滿着一個個名字、面孔、愉快和可怕的事件。
我非常愛基輔——在這個城市,我第一次找到了獨立的生活,我第一次體驗了飢餓和孤獨,我第一次真正地愛上了別人,寫出了我最好的詩。在那裡的時候,我曾經每三天寫兩首詩。羅塞尼夫運河上的每一座橋,利索瓦亞後面森林裡的每一棵樹,勝利公園裡的每一張長凳,對我來說,都飽浸着痛苦和愛。
我非常愛莫斯科——這是第一次「站穩腳跟」,獲得經濟獨立的地方。在那裡,我證明了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定理,在那裡,我第一次真正相信自己的力量。那裡還有察裡齊諾宮!
我為這場戰爭的每一方都感到痛苦。但我親眼看到,是誰在保衛自己的土地,是誰在攫取別人的土地。我親眼看到,是誰在捍衛為自己的生命負責的權利,又是誰在為自己的墮落辯護。
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問題:生存還是毀滅。我一直試着時不時地問自己這個問題。在我看來,如果一個人不經常問這個問題,那麼生命的延續對他們來說就不是一個有意識的選擇。
這個問題眾所周知,但莎士比亞緊跟着還提出了另一個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對我來說,答案是明確的:保持沉默,撒謊,假裝在你周遭或靈魂深處什麼都沒有發生,這是不值得的;被抓住,在監獄裡度過餘生,這是不值得的;逃避所有人,給別人帶來麻煩,不斷尋求幫助,成為驚弓之鳥,這是不值得的;去打游擊,在別人的國土上帶來傷害——加倍的不值得。我是一個烏克蘭人,一個有着不同文化的人(我知道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弱點,這也沒關係)。我不知道還能怎樣繼續我有尊嚴的生活。
在某個時刻,我得到了第二次逃跑的機會。我非常感謝那些幫助過我的人,併為沒有利用這次機會而道歉。我太害怕他們會再把我關進監獄,說真的,在第一次被關時,我已經做了太多的傻事。
更不用說我對整個人類和人性感到失望了。在21世紀,一支軍隊在半夜襲擊一個全然沒有威脅的鄰國。而且每個士兵都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卻假裝不明白。當這個國家的部長說「我們沒有襲擊」時,記者們將它播了出來。每個記者都明白這是一個謊言,卻假裝不明白。當數以百萬計的人看到這個,並明白正在發生的事情將會影響到他們的良心和歷史時,他們假裝與之無關。當黑被稱為白,柔軟被稱為苦澀,人們沒有竊竊私語,沒有擠擠眼睛彼此示意,彷彿這完全是出自本人的認知。當世界認真討論它75年來一直試圖預防的事情的可能性,而不討論任何新的預防模式;當真理再一次出自武力,和平再一次來自背叛和虛偽。
在現實中,一部分人重新陷入野蠻,而另一部分人對此有意縱容。我不想與他們任何一邊站在一起。
當這一切在我周圍發生的時候,我已經對人類的不同道路失去了希望。我完全失去了為這些人或與這些人一起做任何事的慾望。我意識到這樣的倒退遲早會發生,但我沒有想到,這一切可以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地實現,就像撥動一個開關一樣。
我不能說我為自己的生活感到羞愧,但它本可以更好的。我再沒有時間去做很多其他人不會做的事情,這些事情可以改善人們的生活。但是,現在有必要嗎?
我曾想做一個應用程序來促進選擇的專注力,允許人們通過連續幾天回答相同的問題來在自己內心「投票」。我一直抱着這個想法,但現在誰還需要選舉和公投,誰真的對自己的意見感興趣?
我想給塞邁雷迪定理塗上色彩,把數學證明變成一種藝術形式。我相信數學值得你這麼做。
我想幫助人們擺脱認知扭曲和邏輯矛盾,尋求並構建自己的世界模型。我覺得我做得很好。
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我寫這篇文章不是為了憐憫,而是為了強調意義。
我的懶惰是不可原諒的,我曾以為我有很多時間。大錯特錯。
在我的烏克蘭朋友面前,我有些羞愧。相信我,我從未希望或做過任何對烏克蘭不利的事,我一直對自己說,如果突然發生了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我隨時準備離開。
不幸的是,我沒有成功,我只是沒有很好地處理這件事……關押我的俄羅斯聯邦安全局官員說我是叛徒,但在2月24日上午,我認為自己才是被出賣的人。是的,儘管我在理性上承認戰爭是可能的,但在情感上,它確實讓我感到意外,這種訝異的程度超出了我的預期。我曾天真地認為,戰爭是可以避免的。這是我犯的第二個大錯。
落在基輔街道上的每一顆炮彈,也都落在了我的身上。讀着新聞報導,我想像着這些街道遭到炮擊。從第一天到現在,我一直全心全意和你們在一起,儘管我沒有救過任何人……
我是個絕對的無神論者。我不相信有地獄,死後我哪兒也去不了。但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地方比現實更珍貴了,在現實中,一部分人重新陷入野蠻,而另一部分人對此有意縱容。我不想與他們任何一邊站在一起。
最後,當然還是一首詩:
俄羅斯人想要「不要戰爭」的海報嗎?
問問穿盔甲的防暴警察,
問問地下潛水員,
問問那個王座上的人。
俄羅斯人想要破碎的城市嗎?
問問那些堵塞的火車。
俄羅斯人想要被摧毀的醫院嗎?
問問乾涸的嬰兒眼窩。
俄羅斯人想要改變什麼嗎?
問問其他媒體。
俄羅斯人想要根除納粹主義嗎?
問問學生,上面寫着「噓」。
你的名片將會是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年份,
一個真正不可動搖的民族,
準備好沐浴在血液和糞便中,
只要沒有「不要戰爭」的海報。
延伸閱讀:
Derek Hall:在這個特定的時刻,西方左翼必須全力聲援烏克蘭——對David Harvey的幾點回應
烏克蘭哲學家Volodymyr Yermolenko:贏得人心的戰爭,俄羅斯早已失敗
【重磅對話】 史奈德×哈拉瑞:從烏克蘭抵抗行動,看人類未來的可能性
Be First to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