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宗儀(國立臺灣大學地理學系教授)
(*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 台北村落之聲)
從哈臺到移居臺灣
香港社會近年吹起「哈臺」風潮,除了大眾媒體中出現臺灣相關的系列報導,社群網站亦可見眾多移居臺灣的社群,一夕之間臺灣似乎成了香港人的一方夢土與機會之地。
移民署提供的統計數字更具體顯示,似乎有另一波來臺定居的婚姻移民。近15年來無論是嫁來臺灣的港澳女性,或是娶臺灣女性的港澳男性,人數都增加了四、五倍 [1]。 2011年後,人數更有大幅的成長(參照表一)。就臺港婚姻而言,雖然隨妻子移民臺灣的香港男性在人數上與移居來臺的香港女性相去不遠,然而媒體報導卻普遍以香港女性嫁到臺灣的案例為主。
觀察嫁到臺灣的香港女性婚姻移民(以下簡稱「港妻」)的案例,或許由於兩地經濟發展程度沒有巨大差異,臺港之間跨境婚姻的階級流動現象較不明顯。如此的現象有別於過往跨國婚姻移民研究中「上嫁」與「下嫁」所標示的社會階級流動(Constable, 2005)。若是如此,在臺港親密關係中,是什麼原因讓香港女性願意嫁到臺灣?
筆者透過深度訪談發現,在臺港婚姻的案例中,觀光休閒扮演了促成親密性的重要因素,絕大多數的港妻在以婚姻移民身分定居臺灣之前,都有來臺觀光與旅居的經驗,也就是說,觀光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港妻對臺灣生活的想像。
在所謂「人情味」的敘述中,這些香港女性一再指出臺灣人對陌生人的「好客」(hospitality),令她們深深體會臺灣人的友善與溫暖。
觀光客的浪漫凝視
尤里(John Urry 2002: 3)指出,觀光是蒐集符號的過程。出發前,觀光客透過大眾媒體所建構出的圖像,形塑出對某處的觀光期待。抵達目的地之際,觀光客亦藉由凝視照片與影片等方式將景色客體化,進一步強化觀光凝視。而觀光地點的選擇亦會與觀光客本身的生活品味息息相關。尤里以阿爾卑斯山為例,說明造訪「人煙罕至的自然美景」如何可以展現個人「孤芳獨處」、「高尚」的生活品味,從而建立浪漫凝視與自我想像。類似這樣的浪漫凝視提供了香港女性發展跨境親密關係的機會。港妻在臺的婚戀故事許多都與她們對臺灣的浪漫凝視有關,在婚前的觀光過程對異地(臺灣)和他者(臺灣人/臺灣男性)的好感使她們對此地的理想生活方式心生嚮往。
城市意象與地方感:充滿人情味、小確幸的慢活
對香港人而言,臺灣的種種美好似乎皆可藉由「小確幸」一言以蔽之,此語不僅是臺灣文化與生活風格的同義詞,也成了吸引港人來臺旅遊與定居的主要原因 [3]。「小確幸」源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樹(2002: 80, 81)的小說,意指「人生中小而確切的幸福」[4] ,亦泛指日常生活中隨手可得、看似微不足道的樂趣。如此的文化跨境傳播到香港之後,小確幸一語結合了臺灣的慢活生活方式與理想的田園地景。港妻來臺旅遊之際,同樣深深感受到臺灣小確幸的迷人之處,對「慢活」的追求和期待,頻頻出現在她們的觀光敘事中。她們所定義的「慢活」涉及時空兩個向度,一方面指涉時間感,亦即悠閒自在,從容不迫的生活步調;另一方面指涉空間感,既指低密度的開闊空間,也包括漫步田園鄉野或流連夜市咖啡館等不同的休閒方式。
例如,來臺觀光多次,亦曾以打工換宿在臺北北投短居的香港人Rae表示:第一次來到臺灣就覺得步調舒服,比香港自在,也沒有那麼緊繃;不僅喜歡臺灣的大自然風景,文化活動與書店的選擇也很多。相比香港,大自然風景既少,有的話人也很多。自稱自己是「非典型」的香港人個性,這讓她在香港「沒有很開心」,但在臺灣卻如魚得水。Rae所強調的自然風景與文化(書店)是許多港人心目中典型的臺灣小確幸,敘事中「慢活」的美好則是建立在對比香港緊繃擁擠又單調的生活方式之上。
港妻除了強調臺灣的小確幸之外,也經常提及臺灣讓她們感受到濃厚的人情味。在所謂「人情味」的敘述中,這些香港女性一再指出臺灣人對陌生人的「好客」(hospitality),令她們深深體會臺灣人的友善與溫暖。例如,Marina曾在臺南火車站遇見熱心的阿姨,一邊說「哎呀,妳瘦巴巴的,我幫你!」一邊幫她提行李到月台;Joanne則在苗栗旅遊時遇見熱情的民宿老闆夫婦,主動開車帶她遊玩,甚至招待她每日三餐不收費。
浪漫生活的期待:「都是好人沒關係」
浪漫凝視的作用一方面具體呈現在香港女性對臺灣的風景與「慢活」的嚮往,並持續透過來臺觀光,追求如此的理想生活方式。另一方面,除了地方意象,浪漫凝視指涉她們與臺灣人,尤其是男性之間的親密關係。她們多半強調旅行時遇到的臺灣人「都是好人」,願意信任初相識的臺灣男性並一起遊玩,因此有機會進一步認識對方,從普通朋友發展成男女朋友。港妻的案例顯示,觀光除了「逃逸」日常生活規範的功能之外,親密關係亦成為持續觀光特定地方的主要動力。對香港女性而言,來臺觀光不僅可逃逸香港日常的壓力,更讓她們實現想像中的理想生活;而與臺灣當地人(尤其是臺灣男性)互動產生的親密感不僅讓她們願意一再到訪,對浪漫生活的期待亦可能使其長居此地(如打工換宿或志工服務等形式),投入臺灣生活。
當港妻由觀光客成為在地居民,身分和社會關係的改變使得人我之間的界線亦隨之變動,脫離觀光消費關係的「好客」此時可能成為踰越分際的言行。
移居之後的愛與恨
親密關係促使香港女性在來臺觀光的行程中,對交往的臺灣異性與當地社會持續投入情感,因此與臺灣社會的關係變得更為緊密。然而,隨著與臺灣男性結婚並移居臺灣,香港女性的身分從觀光客轉變為「臺灣媳婦」,必須同時適應婚姻生活與異地社會文化。
婚前吸引香港女性來臺觀光的「慢活」生活節奏,在婚後依舊是她們敘述臺灣與香港生活差異的重點。觀光時體會的「慢活」以及對於好生活的重新理解與定義,不僅影響她們婚前觀光旅行時對臺灣和香港生活的看法, 甚至塑造她們個人的價值觀,驅使她們移民臺灣。移居臺灣之後,臺灣的「慢活」風格,對大多數港妻而言仍深具吸引力,改變了她們過去在香港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例如,移居高雄的Grace說,高雄這地方給她「慢活」 的生活。讓住在「很急」的香港、自認個性很急、習慣每日排滿事情的她體會到:「慢活是人生需要的⋯⋯一種好的人生態度」,促使她「懂得留白,主動為生活填入而不是被迫擠入事情」。從她使用的「填」與「擠」 兩字之差,可以看出Grace嘗試透過在臺灣尋找理想的生活,以及在如此生活中的「理想」自我,藉此改變原來在香港的高壓競爭下的生活態度。
然而,仔細分析受訪港妻的慢活敘事,不難發現「慢活」此語的複雜意涵 —— 臺灣的「慢」除了指涉悠閒輕鬆,也有缺乏效率與發展落後之意。如此的負面意義在港妻論及臺灣的工作和職場生涯時尤其明顯,此時「慢」和「缺乏效率」以及「懶惰」幾乎是同義詞。例如,Cheryl明確表達了對臺灣的慢是「又愛又恨」—— 愛的是前述的小確幸慢活,恨的是臺灣的行政效率低,加上同事工作進度慢,使得她因為過於有效率而尷尬。
港妻婚前來臺觀光時對臺灣人的好客精神多半讚不絕口,但在她們定居臺灣後對「人情味」有了不同的看法與感受。例如,嫁到高雄多年的Yvette覺得婚後才真正明白臺灣的人情味並非都是甜蜜溫暖。她說平日帶女兒出門,無論何種天氣,都會有陌生人來評論她女兒衣服穿得太多或太少,也常有人未經她同意就捏女兒的臉,這些經驗都讓她不解與不悅。
或許可以說,旅遊時的人情味展現了臺灣人願意為陌生人付出(時間與物質等)的好客精神,某種程度而言迎合了觀光客的需求,滿足了港妻對臺灣的浪漫凝視。然而,當港妻由觀光客成為在地居民,身分和社會關係的改變使得人我之間的界線亦隨之變動,脫離觀光消費關係的「好客」此時可能成為踰越分際的言行。由此觀之,由觀光客變成移民,日常生活的角色變化影響了港妻對臺灣的浪漫凝視,也因此改變其與臺灣社會的關係和互動。
在香港這樣的社會氛圍裡再現臺灣的小確幸生活,為港人提供了觀光的環境泡泡,間接塑造了香港觀光客對臺灣的集體浪漫想像,甚至期待來臺生活。
「粉紅泡泡」的破滅
移居臺灣後在日常生活的角色變化,不僅影響港妻對「人情味」的看法,也改變了她們對臺灣男性的浪漫凝視。此處可借用觀光研究中的「環境泡泡」(environmental bubble)的概念來理解「粉紅泡泡」與港妻移民生活的關連。觀光研究中所謂的環境泡泡是指旅遊業為觀光客提供具有保護作用的環境,讓他們得以在習慣和熟悉的情境中體驗觀光景點的陌生與新奇,避免觀光客因為脫離自身的文化習慣,沉浸於陌生的新環境而導致不安或受威脅(Cohen, 1972: 166-167, 171; Jaakson, 2004: 44-45)。對照港妻的例子,香港社會向來的高壓競爭與近年中港關係的惡化,皆對在地生活造成重大影響。在香港這樣的社會氛圍裡再現臺灣的小確幸生活,為港人提供了觀光的環境泡泡,間接塑造了香港觀光客對臺灣的集體浪漫想像,甚至期待來臺生活。
其中,「粉紅泡泡」是香港女性對臺灣的雙重浪漫凝視,將浪漫想像同時投射到「臺灣」和「臺灣男性」,她們接受臺灣男性的邀約,希望藉由跨國親密關係尋求更貼近臺灣文化的「道地」旅遊經驗。但當這些港妻因婚姻移民臺灣,她們不僅脫離香港社會的生活,也告別了「觀光客」的身分。原先觀光體驗的新奇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必須完全融入陌生臺灣夫家和日常生活環境帶來的不安與不悅。在受訪港妻的案例中,觀光促成移民,但觀光與移民後日常生活的落差,使得觀光產生的地方感受因脫離環境泡泡而變調,這亦是受訪的港妻表示被「粉紅泡泡」欺騙時的心境。
婚前對「臺灣」累積的觀光凝視和對當地異性的浪漫想像,未必能延續到婚後移民臺灣的日常生活。港妻移居臺灣的婚姻生活中,需要協商的不僅是個人對兩地生活差異的理解,也是個人對婚後角色和主體性的反思。當移居後的日常生活與觀光漸行漸遠,她們對臺灣和臺灣男性的論述(「慢活」、「人情味」、「暖男」等)便面臨修正甚或否定,這顯示脫離觀光凝視的移居生活影響她們原本對「臺灣地方感」的想像與理解,只有持續港人對臺灣的觀光凝視才能指認這些吸引力和親近感,面對這樣的變化,部分港妻以「在地人」的身分經營社群網站等形式再現觀光凝視中的「臺灣」,部分則強調適應職場與融入夫家的重要性。觀光凝視產生的吸引力促成香港女性婚姻移民來臺,移民生活面臨的家庭和工作適應問題則導致觀光凝視的粉紅泡泡破滅,亦可能改變了港妻與臺夫之間的親密關係,來臺定居的港妻生活可說是不斷地在觀光凝視的解魅(disenchantment)和復魅(reenchantment)之間進行協商的過程。
回應今年度「聽見臺北的聲音」主題,黃宗儀老師選了香港樂團per se這首〈不日之約〉,唱出離別的思念、提醒珍惜當下與彼此,莫等到分隔後不知何日相約重聚。呼應本文港妻雖然已隨丈夫定居臺灣,仍不時想念香港,但因香港近年變化急遽,深深覺得心中的故鄉已是一個回不去的香港了。再加上疫情之故,臺港防疫政策嚴格,兩年多來許多人有娘家歸不得的心境。
本文大部分內容出自作者發表於2021年第32期《文化研究》期刊的學術論文〈從觀光客到港妻:臺港跨境婚姻中的親密性與生活方式想像〉。
[1] 目前移民署仍然採合併統計的方式顯示港澳兩地移居臺灣的人數。
[2] 2020與2021年人數下降應與新冠肺炎疫情有關。資料來源:中華民國內政部戶政司全球資訊網。
[3] 如〈香港人眼中 臺灣人的8個「小確幸」〉(優越工作情報網2016/01/15)、 〈不只臺灣人追求小確幸— 張鐵志:香港年輕人正在反思,慢慢走出傳統的 中環價值〉(鄧傳鏘、李澄欣2015/05/24)。
[4]「小確幸」取自日文「小さいけど確かな幸せ」的漢字。
引用書目
村上春樹(Haruki Murakami)(2002)。《蘭格漢斯島的午後》(張志斌譯)。時報出版社。(原著出版於1986年)
鄧傳鏘、李澄欣(2015年5月24日)。不只臺灣人追求小確幸— 張鐵志:香港年輕人 正在反思,慢慢走出傳統的中環價值〉。關鍵評論。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6723
優越工作情報網(2016年1月15日)。香港人眼中 臺灣人的8個「小確幸」。優越工作情報網。https://stealjobs.com/香港人眼中-台灣人的8個「小確幸」/
Cohen, Erik. (1972). Toward a Sociology of International Tourism, Social Research, 39(1), 164-182.
Constable, Nicole. (2005). “Introduction: Cross-Border Marriages, Gendered Mobilities and Global Hypergamy” in Crossing-Border Marriages: Gender and Mobility in Transnational Asia, edited by Nicole Constable, pp. 1-16.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Jaakson, Reiner. (2004). BEYOND THE TOURIST BUBBLE?: Cruiseship Passengers in Port,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31(1), 44-60.
Trundle, Catherine. (2009). “Romance Tourists, Foreign Wives, or Retired Migrants?” in Lifestyle Migration: Expectations, Aspirations and Experiences, edited by Karen O’Reilly and Michaela Benson, pp. 51-68. Farnham: Ashgate.
Urry, John. (2002). Tourist Gaze. London; Thousand Oaks: S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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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儀,台灣學者,2014年至2016年曾在香港中文大學文化與宗教學系任教,現任教於台灣大學地理學系。她長年以全球化情境下的東亞城市變化為觀察場域,其中特別重視性別與情感政治的視角。代表著作如《面對巨變中的東亞景觀:大都會的自我身分書寫》、《中港新感覺:發展夢裡的情感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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