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施靜菲
沒有文字記載的時代,沒有文字為其發聲的群體,有文字紀錄但卻與物質證據相互矛盾的案例。物能言說的能力可為缺失的歷史拼圖帶來理解的希望,訴說文字沒有支持的畫面與故事。
衣櫥與餐桌
英國溫布頓網球錦標賽剛剛落幕,精彩的男單決賽以及台灣選手謝淑薇在女雙決賽奪得冠軍盃,都讓人大呼過癮。全英網球俱樂部(一八七五年成立)的白色服裝嚴格規定(原來是考量女性因流汗造成衣服濕透不美觀),也再次成為話題被提及。參賽選手必須穿著全白服飾(包括帽子、髮帶、領口、護腕、袖口、襪子、球鞋),可容許的小面積「非白色」只能有一公分,等於是僅有廠商Logo可以例外。清楚成文規定的服裝要求,被媒體戲稱「白色恐怖」?或許讓我們也想起古代的官服等級規定,背後自有其嚴格的成文系統脈絡。
充斥現代人身邊的更多是不成文的服飾語言系統,與羅森教授聊天時我們說到。當我們打開衣櫃,襯衫、領帶、袖扣、西裝,搭配皮鞋和腕錶,參加正式場合的裝扮;草帽、花洋裝加上夾腳拖,一看就是去海灘的裝扮,你不會穿著夾腳拖搭配正式的西裝襯衫。這些也可說是物的言語系統,不用言說的,物件、物與物的組合關係、整體裝扮本身即可清楚表徵,表示服裝背後也有一套物的語言,場合、喜愛的風格、品味或社會認同。這些也都是物的語言系統,一整套互相關聯的組合。不知道大家是否意識到自己衣櫥中不成文的「物的言語」?下次出門前不妨想想,外出服飾的整體打扮對外透露的訊息或受到的框架制約。
同場加映。又,你有多久沒有端詳自己日常使用的馬克杯、餐具碗盤?是不是有點講究自己使用的器用?雖然比起穿衣打扮一出門就被看見,選用甚麼樣的器用可能平時只有自己和家人知道,但是器用的使用、組合及整體脈絡用得好,會讓人賞心悅目、心情大好。
西式下午茶和中式茶席、日式茶道所使用的茶器,因為各地不同的喝茶文化而大異其趣。二○一八年我與新北市立鶯歌陶瓷博物館合作〈紫砂漫遊 聚焦台灣〉特展,就以茶具的擺設並呈了世界主要幾個茶文化系統,如果用「物的言語」及其脈絡來看,也可以是一個明顯直接的案例。上一期《聯合文學》中張惠菁談到川端康成的《千羽鶴》,我們從文學的角度看到小說裡如何使用日本茶道物件作為人物複雜關係的象徵及隱喻,以及對物件生命史的省思(比起人的短暫生命,物件存在更長久,輾轉流落多少不同命運人物之手)。而裡面描述的茶道具物件,包括志野陶茶碗、水罐,以及織部燒茶碗、唐津陶茶碗、樂茶碗等等,不論從風格形式(造形、線條、色彩、裝飾)、質感,到相對價值,也暗示背後一整套的系統脈絡,屬於日本陶瓷史的、日本茶道史的。或許,接下來這個穿越時空的紋飾例子,更能說明物的言語脈絡交織。
穿越時空的紋飾
「泰姬瑪哈陵(Taj Mahal)就像是一件鑲嵌寶石的工藝品」!走在印度泰姬瑪哈陵(世界七大奇景之一,建造於十七世紀)的遊客,總是震攝於平地上宏偉建築矗立的氣勢以及由白色大理石鋪陳閃閃發光的表面質感。靠近建築時則可見鑲嵌各色寶石及半寶石的幾何紋或花草紋裝飾細節,這種石板上鑲嵌半寶石的工藝,義大利文稱為pietra dura(硬石鑲嵌)。參觀完泰姬瑪哈陵,我們去參觀一個硬石鑲嵌作坊,號稱是當地家族代代相傳傳承工藝三百年之久,操作示範的藝術家非常自豪地說。殊不知此工藝早在羅馬時代已經出現,應用在地板或牆壁裝飾上,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後來也傳布到世界其他地區。在維基百科的介紹中,也可見到泰姬瑪哈陵是硬石鑲嵌工藝的一個著名案例。
六月出發去印度旅行之前,想說去買幾件適合印度天氣穿的衣服,就入手一件日本製的印度老印花棉布洋裝。拍照時發現,What a match!不只配色與當地人的服裝色彩很搭,老棉布上的印花圖案與泰姬瑪哈陵建築群的硬石鑲嵌花草紋裝飾,更是不謀而合、互相映稱(意外正好可放上個人照自肥)。這個巧合背後事實上隱藏著紋飾穿越時空的驚人故事。
這些經常出現在邊邊角角的花葉邊飾,平常不怎麼惹人注目。但你只要稍加注意,就會發現它們於我們身邊無所不在。千萬別小看這些邊飾,它們最遙遠的淵源也是可以追溯自希臘羅馬時代喔!有趣的是,當你在想,這些邊飾是哪來的?東方還是西方?亞洲還是歐洲時?殊不知答案並非一翻兩瞪眼,而是涉及錯綜複雜的文化交流現象。
紋飾的形式本身有其自身跨越時空的歷史,二○二二年唐獎漢學獎得主羅森(Dame Jessica Rawson)教授的重要代表作Chinese Ornament: The Lotus and the Dragon《蓮與龍:中國紋飾》 (一九八四出版,中文版二○一九出版)就以宏觀視野抽絲剝繭紋樣的漫長故事,西方連續設計圖樣與花葉紋飾在遠東的發展,希臘羅馬時代的花草紋,經過南亞的印度,出現在六世紀的山西雲岡石窟中,然後在中國廣大地區開花結果,衍生出各種卷草的變形,並且成為後世被當成是中國意象的纏枝花紋(日文稱為唐草)。書中洋洋灑灑地論述隨著佛教由絲路傳入中國,西方視覺系統的引進,在原有獸面紋、龍紋等傳統視覺系統中,納入了新的裝飾母題,並且開啟了往後中國紋飾新視覺系統的發展,這套「物的言語」出現在各材質的裝飾中,包括織品、瓷器、漆器等。後來又隨著中國織品和青花瓷器的外銷回傳到西亞的伊斯蘭世界,例如出現在土耳其的Iznik陶器上。
這些紋樣來來回回的環球之旅,不只可見於泰姬瑪哈陵或印度老棉布上,也成就了我們現在日常很大一部分的視覺文化。不信下次你好好注意觀察生活周邊,一定有意想不到的發現。就在我結束印度之旅經過曼谷時,街頭見到的鐵門、鐵窗裝飾,啊!又跟我撞衫了?不就是又撞見有同樣淵源的花葉紋?說到這裡,你是不是也感覺到這些眼睛所及、穿梭古今東西,隨處都是的花草紋樣,背後真的大有文章。
而這個例子只是冰山的一角,這些穿越時空傳承衍伸的活生生的紋飾,本身就是一部世界紋樣字典。歐文・瓊斯(Owen Jones)在十九世紀所撰寫的The Grammer of Ornament《紋飾法則》,就曾廣泛匯集各種世界紋飾,從毛利人的刺青,到古埃及的柱飾,希臘的邊飾帶到拜占庭的馬賽克圖案,印度的織品到伊莉莎白時期的雕刻。歐文是出身威爾斯的英國建築師及藝術設計家,這些材料是他到歐洲大陸壯遊的經驗,以及一八五一年他擔任倫敦萬國博覽會所接觸到的各國產品,他編纂此書的目的在糾正英國維多利亞時期設計者的習性(模仿、抄襲,或混融手邊可得的各種資源,而未能夠創造真正的理想設計)。此書收羅的這些古典紋樣,又被擷取成為現代新設計的靈感不斷衍生,這也是我們為什麼會到處見到它們的原因。不要驚訝,我們其實隨時都在經歷、參與紋飾穿越時空的旅行。也不要以為這些紋飾的旅行故事與你無關,有時你以為只是買了一件漂亮的衣服,事實上你的衣櫃可能都跟藝術史研究中這些紋樣的故事息息相關。
不成文的「物的言語」系統
如同文字一樣,物件可以承載附加於其上的意義,而其意義範圍或多或少被某個地區、文化的人所熟知或認識,成為慣習在該文化中被使用。例如荷蘭靜物畫中各種在西方文化中具有象徵意義的物件或是東亞文化中的吉祥紋飾,意涵如何能呈現,在各自的文化中有一套支持其意涵的系統(通常有相對應的文獻或文字語彙)。
而羅森教授此次獲獎所提出的「物的言語」觀點,更想討論的是沒有文字紀錄、文字極少言說,而由物本身來言說的「不成文」系統。二○二三年出版的新書Life and Afterlife in Ancient China帶我們從古代中國墓葬中的物件、組合及整體脈絡,去探求當時人對此生和來世的想法。所以這些物件所敘說的事情,是文字以外,對現在想了解它們過去生命的人來說,非常重要的訊息。更甚者,文字沒有記錄,或文字紀錄與物質材料產生矛盾的時候,物件是否可以帶來更直接的指示?物件組合使用的整體脈絡及可想像的動態畫面是否更可指引我們感同身受歷史的現場?
舉例來說,羅森教授一九八八年在英國學院(British Academy)艾伯特‧列克特(Albert Reckitt)講座中發表的學術演說〈是政治家,還是野蠻人?──從青銅器看西周〉(後來收入他的專書《祖先與永恆:潔西卡‧羅森中國考古藝術文集》,二○一一年出版),為認識西周時期帶來了許多新穎的觀點。由文獻的角度來看,周人被描述成繼承天命的偉大政治家(大家應該還記得小時候學到過周公制禮作樂的歷史,也背誦過儒家道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但他觀察到西周早期的青銅器,對比商代細密青銅裝飾,富有侵略性的突出附加物以及古怪造型,與文獻記載中文質彬彬的周人形象大異奇趣。雖然承繼商傳統而來的以獸面紋及雲雷紋為主的青銅裝飾,在這一時間點上風格丕變,轉向以粗放的寬帶、幾何化的紋飾(他在先前的其他著作中也提示這樣的青銅禮器風格變化,指涉了祭祀儀式進行方式及視覺系統的改變,從青銅禮器形式及組合的改變可推知西周的「禮制改革」)。這一矛盾的觀察結果,引領他由青銅器器形裝飾的角度出發,指出周人相對於商文化來說的「外來者」,甚至是「野蠻人」的角色。周人與生俱來的戎狄性,也在西周的整個歷程中,持續為周人的統治策略,包括「禮制改革」在內,提供養分及重要的參考。
沒有文字記載的時代,沒有文字為其發聲的群體,有文字紀錄但卻與物質證據相互矛盾的案例。物能言說的能力可為缺失的歷史拼圖帶來理解的希望,訴說文字沒有支持的畫面與故事。
接下來你可能想問:我們要如何能夠讀懂「物的言語」,在適當的脈絡下瞭解物構成的歷史?物的文法是什麼?閱讀「物的言語」需要具備甚麼樣的技藝(craft)? 如果我們必須花費數年才能學好一種語言,更何況那些語言可能都已有成熟的系統與文法教學,物的言語又應該如何修習?這一題留待我們下一期訪談羅森教授後,為你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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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史學家。目前任教於國立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2009-),從事教學及研究工作。她的研究範圍主要是東亞陶瓷史及東亞與歐洲工藝美術交流,尤其著重觀察工藝技術及相關知識系統在不同文化間的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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