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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崑陽:我,因詩而存在!

文 / 顏崑陽(輔仁大學中文系講座教授、東華大學榮譽講座教授)

編按:愛好中國文學的你,是否也發現了這樣一種現象——不少研究者引借西方純文學、純粹審美的理論,以詮釋、批判中國古代萬紫千紅的詩文,中國古代文學廣闊的疆域卻為之萎縮。現任輔仁大學中文系講座教授、東華大學榮譽講座教授顏崑陽,最近就以《中國詩用學》一書,針對這一迷蔽提出精當的反思批判,有效論證中國古代沒有純文學、純粹審美的產品;所有文學書寫都是士人階層「社會互動」的言語,「文學性」與「社會性」相即為一體。同時投入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的顏崑陽,其學思歷程如何?又與詩歌有著怎樣密不可分的生命連繫呢?(*本文摘自《中國詩用學:中國古代社會文化行為詩學》自序。)

這是一本很學術的書,博通而專精;但是,這篇序文,我不想讓它也很學術;學術的大議題,就已寫在這本書中了。序文,就只是談談選擇當一個人文學者的歷程、感受與想法吧!

人生,總是活在一連串的選擇之中。就連早餐要吃漢堡、咖啡,還是燒餅、豆漿,也是選擇。在這資本主義的時代,聰明人都選擇去當官或做生意發大財;選擇電子業、服務業或演藝業,也有錢有趣,有聲有色。大概只有傻瓜才選擇當個學者,尤其人文學者,肯定傻到可比獻曝的野人,不知天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貉;而只知在冬天溫暖的陽光下,快樂的工作。不過,當今之世,野人再傻,也不會傻到向總統去獻曝。

聰明人與傻瓜究竟要怎麼分辨?未必有標準答案;但是,粗衣疏食而在冬天溫暖的陽光下,快樂的工作,還天真的想要「以獻吾君」,這種傻事,聰明人絕對做不出來。

選擇,不僅是我需要什麼,也是我想要什麼;卻還有一個必要條件,我能做得好什麼;甚至更要有一個充分條件,那就是我樂於做什麼。

選擇做一個人文學者,不是我的需要。人文學術不能拿來滿足耳目口腹之需;但它卻真的是我想要、能做得好、樂於做的事。因此,我選擇了它,已做了幾十年。如今,早已年逾古稀,還繼續在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高中、大學、研究所,一直到現在,詩性心靈始終常存不滅,仍然繼續發表作品,出版詩集。詩已在我的生命園圃中,花開萬紫千紅。

童少年時期,我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能做得好什麼。然而,算術總是笨到火車過山洞、雞兔同籠的問題,始終算不出來。初高中時期,代數解方程式、三角函數,那些抽象的阿拉伯數字,或者x+y、sin、cos、tan等抽象符號;甚至物理、化學,只要是用到數字或抽象符號的知識,總是搞不清楚、記不起來。每學期都要補考,才能勉強過關,其中或許有老師的同情分數吧。幾何,因為有圖形,就還搞得懂。同時,我的美術繪畫也有精彩的表現,比賽常拿第一名。後來,才聽說這是個活在形象經驗世界中,視覺型的孩子。天性如此,如何能去違拗呢!

相較的,小學國語課本,不少協韻如詩的課文,春天到了,桃花開,桃花開,朵朵紅,好像姊姊的臉兒那樣紅……。天這麼黑,風那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滑翔機,真神奇,飛到天空去遊戲……。莫嘆苦、莫愁貧。有志竟成語非假,鐵杵磨成繡花針。古今多少奇男子,誰似山東堂邑姓武人……。這些詩也似的語文,都能吸引我愉悅的放聲朗誦,很自然的嵌進記憶體中,刪也刪不掉;到現在幾十年了,還能背誦如流。八歲讀到「月落烏啼霜滿天」等十幾首唐宋詩,朗聲諷誦,高低輕重的音韻,一知半解的朦朧意象,竟然讓我感到莫名的愉悅。初中,午休時間,同學們在睡覺或打鬧,我獨自跑到圖書館,找出各種詩刊,抄錄所登載的古典詩,回到貧窮的家中,讀詩如享美食。後來,在舊書攤偶獲《唐詩三百首》、《千家詩》,欣喜若狂,每天背誦。那時,我已感覺得到自己樂於做什麼,不斷狂熱的熟讀很多詩詞;於是就像一隻吃飽桑葉的蠶,蛻變的時間到了,非得吐絲不可。初中畢業,高中聯考後那個暑假,無師自通,經日連夜的作起詩來。高中、大學、研究所,一直到現在,詩性心靈始終常存不滅,仍然繼續發表作品,出版詩集。詩已在我的生命園圃中,花開萬紫千紅。

我,因詩而存在!

中小學十二年,讀到詩詞或感人的文章,不用老師規定,自己就背誦起來,幾乎過目不忘,語文科的成績經常是全班第一。在數理挫敗的爛泥巴中,總算還能掏到幾顆晶亮的珍珠,活得有些自尊。然而,那個年代,到處聽說,讀數理、商管、醫學的科系,將來才有出路。讀文學、藝術,就準備餓肚子吧!聰明的孩子都讀數理、商管、醫學去了;只有傻孩子才會去讀文學、藝術。大多數的父母也都拿這條「聰明與傻瓜定律」,在支配孩子的未來,卻從不曾真正了解、肯定自己的孩子是塊什麼材料,能做得好什麼。

人生會有關鍵時刻,高中時期,雖然渾沌的感覺到自己樂於讀詩,也會作詩。其實,對於長遠的未來,仍然還不明確的肯定自己想要什麼、能做得好什麼。高二那一年,導師賀聖誡先生,他本業是律師,卻教英文,擅作古典詩,見聞非常廣博,抽雪茄,老光棍;學生們看他是個奇人。有一天,發回批改過的週記,他叫我到面前,指著抄在「自由記載」欄中的古典詩,問:「我讀過很多詩,卻沒見過這幾首,誰作的?」那個穿著卡其制服,理著三分平頭,有些土氣的高中生,靦腆的回答:「我作的。」賀老師有些訝異:「誰教你的?」那個高中生掩不住得意:「自己學會的。」賀老師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放學後,到宿舍找我。」這就是我人生的關鍵時刻,賀老師一席話,篤定的說:「你很有文學天分,將來一定要讀中文系,拿博士,一輩子就給文學吧!不用怕沒飯吃,肯定會很有成就。」

我走出賀老師飄著雪茄氣味的宿舍,暮色蒼茫中,我的眼前出現一條燦亮的大路,通往文學的世界,不再有何疑惑、徬徨。大學聯考志願,只填了六個學校的中文系,被同學譏笑:「這個傻瓜還真不怕餓死!」那時候,我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傻瓜還是聰明人,卻可以肯定自已未來的人生想要什麼,能做得好什麼。讀了中文系之後,更深切的感覺到自己彷彿魚游江湖、鳥鳴樹林,樂在其中矣。讀哪個科系,將來才能吃得山珍海味,住得豪宅大院?我從來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到現在幾十年,我不知道那些譏笑我的同學,是否吃得腦滿腸肥!卻可以證實,我沒有餓死;有口飯吃,有幢房子住,養活父母妻兒,安康的過日子。

假如上天對我還算公平,就是把我生成這塊文學的材料;卻也給了我素樸如白絹的父母,在嘉南大平原靠海的農漁村,除了認識魚蝦、番薯、甘蔗,辛苦工作以餵飽五張小兒黃口之外;大學科系以及就業市場是他們完全陌生的世界。「我要讀中文系」,他們聽了我的志願告白,只有一句話:「傻孩子,能考上大學,讀什麼都好。」我的確是他們的傻孩子,果然讀了中文系。他們也不知道,這個傻孩子讀了中文系,聽說會餓肚子;就讓我彷彿蒼崖上的一棵小松,枝葉不剪,自在的生長。

一個人文學者,我的生活,在那些熱熱鬧鬧的人們看來,與僧侶、修士無異,枯燥乏味;然而,我卻自己覺得單純安詳,樂在其中。

我一生終究給了文學,除古典詩、現代散文及小說創作之外,用心最深、致力最勤的就是人文學術,尤其是中國古典詩學。假如因為我踏上這一條路,而能為近現代「山繁水複疑無路」的中國古典詩學,尋訪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視野及風景,究竟是什麼緣由?如今回想起來,這樣的人生真的隱藏著無可預知,緣與命的奧秘;卻也有著自己隨緣、適才、順命的選擇;既是才命所定,也是父母的無為,又是老師的啟發,終而是自己做了決定。因為賀老師,我也才明白,真正的人師不僅是能給孩子一堆專業知識,而是能開啟孩子了解自我、肯定自我、創造自我的心智;所以我選擇了將來也要做個這樣的人師。我不知道在當前的教育體制內,多少稟受某種特殊天分的孩子,卻因為遇不到無為的父母與能夠啟發孩子心智的人師,最終被埋沒了。

如今,我即使明白,選擇做個人文學者,在這科技、經濟掛帥的資本主義時代,真的會被看作傻瓜;卻依然堅定著不可動搖的自信心,滿懷對中文學術的責任感,自我承擔改變近現代中文學術史的使命,而不斷尋求創造的可能,試圖從「五四知識型」的圍城中,突圍而出。到四十不惑之年,我就為自己建立了人生三寶:自信心、責任感、創造力。就這樣傻得像一座朝向日出東方的不銹鋼塑像,管他風雨陰晴,絕不生銹,始終堅固的度過幾十年,從來沒有動搖或轉向。如今,我已將這三寶當作「顏氏家訓」,傳給踏著我的後塵,步上文學這條路的子女顏訥、顏樞,他們也讀中文系,直到博士,用心創作,並做個人文學者。他們跟著父親,同樣當了傻瓜,到現在還賺不到半桶金,只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能做好什麼,樂於做什麼。

一個人文學者,我的生活,在那些熱熱鬧鬧的人們看來,與僧侶、修士無異,枯燥乏味;然而,我卻自己覺得單純安詳,樂在其中。政治權力的爭來奪去,股票、房地產、金價、投資基金的起落消長,經濟景氣的紅綠變換,多少群眾為之擾擾攘攘、哭哭笑笑;卻都在我的文學世界之外,冷眼旁觀,了然於胸而不擾其心。有飯可以飽食,有屋可以避風雨,自由的做著想做、能做得好、樂於做的事,而實現文學理想,就滿心歡喜了。身外的風風雨雨,都讓那些自認能呼風喚雨的聰明人去承受吧!喜怒哀樂、恩怨是非都是他們的事。傻瓜與聰明人,誰比較幸福快樂?恐怕說不準吧!

我的生活單純到只有三房一廳一室二場:書房、廚房、臥房;客廳、教室;桌球場、市場。在書房的時間最多,一天經常超過八小時;火車、捷運,也是我的「移動書房」。古今中外,傳統經史子集,現代文學、哲學、美學、史學、文化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文化研究以及科普、醫療、園藝、烹調、星象等各種雜學,無書不讀;只要一書在手,就可以療飢忘憂,遊心於時間之外。有一回從台北車站搭捷運到淡江大學去上課,坐下來幾分鐘,就進入沙特《存在與虛無》的世界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播報「雙連站到了」。我大吃一驚,從書中回神,才發現車到淡水終站,我還正與沙特對話,竟然沒有察覺必須下車,又原車坐回到雙連,已近台北車站了。這樣的經驗,不只一次。

Jean-Paul Sartre:《存在與虛無》(左岸文化,2012)

我不知道別的人文學者怎麼讀書;而我確實是這樣在閱讀,博觀群籍,融通於心;進而提出獨發的問題與創解。人文學問以博通為上,不能只是一業之專、一技之長。然而,二十世紀開始,專業分工卻已成難返的趨勢;連事涉人們總體存在情境經驗及其意義的人文學問,也如同一個有機的生命體,卻被切分成一堆互不關聯的屍塊,一塊一塊孤立研究。於是文、史、哲分開了;辭章、義理、考據分開了;辭章中,古文、詩、賦、詞、曲、小說分開了;文學理論、美學、社會學、文化人類學,心理學等,各種專業學科,全都分開了。每個學者,各守著自己專業領域的象牙塔,老死不相聞問。於是到處都是專家,爭相量產管窺蠡測、淺碟小碗的論文;卻難得一見通人。通人不是雜識拼湊各種專業知識,而是博觀群籍,融通各種知識;又將知識回歸到宇宙人生,包含自己在內的存在經驗情境中,提出原發獨見的問題,並且在前行世代可傳的知識基礎上,進而自主思辨,給予解答,再創造聞不出醬缸朽味的新知。

經過博觀群籍的漫長過程,我發現每種專業領域都可能是對著總體而變化不定的世界,提出「瞎子摸象式」的觀「點」;真的所觀只有「一點」而已,連「面」都搆不上,更別說是「體」了。因而我也才領悟到,宇宙萬有,包括自然與文化的一切產物,都在總體情境、動態歷程中,經由各種因素條件交互作用而生產出來;也都存在於複雜的關係網絡,才能因其特質與功能而涵具意義及價值。因此,沒有任何一種事物能從生產它的總體情境、動態歷程中,從各種因素條件交互作用的關係網絡被切離出來,只是孤立的從它的自身去理解、詮釋其意義,評斷其價值。然而,近現代專業分工的知識,卻只觀其「一點」,簡化到果然是豹身的「一斑」。真正現代化的人文學問,必須是宏觀總體而動態變化的社會文化情境,以提出創發性的「問題」;又能微觀精密的做出文本分析詮釋,並邏輯推演論證而給予「答案」。宏觀必須以博通的學養為明鏡,否則會流於粗淺;微觀必須以專精的思辨為解剖刀,否則會流於雜碎。博通而專精始能做為現代人文學術的典範。

文學如此,文學中的「詩」當然如此。「詩」不可能從沒有人之生命存在情境經驗的虛空中,沒有自身之外的各種因素條件而莫知所以然的迸出來。詩,是詩人創造的產物,而所有詩人都活在他的民族文化傳統與社會情境中,文化與社會的各種因素條件,都不是與作品內容無關的純粹客觀背景,而必然會經由「文心」操作語言表現形式而融進作品中,構成內容。

什麼是「文心」?詩人所身處的各種文化傳統與社會情境的因素條件,必然隨著詩人的感知、選擇、融攝而內化形成創作的「文心」;而「文心」並非空無一物的感性直覺,而是一個複雜的「意識結叢」,包含著作家所接受的文化傳統、所身處的社會階層、所理解的文學歷史意識及文學史觀、所認同的文學本質觀、所持有的文體知識,以及時代、區域的生活經驗。因此,詩人創作所身處的「世界」,就不是一個沒有民族文化性、當代社會性,憑虛凌空想像的審美心理世界。那種無關文化與社會經驗而純粹審美的所謂「純詩」,只是沒有創作經驗的理論家,飄浮在太空中的夢囈。而將中國古代詩人腳踏社會文化實地,在日常彼此互動關係情境中,所生產的詩歌,都放在「純粹審美」的視域下,找尋它的意義及價值,這也是沒有創作經驗的批評者,不切實際的空言。想要當個古典詩歌的批評者,不妨自己嘗試作幾首詩,體驗真的會有那種不涵民族文化性、社會性,完全不食人間煙火而只是感性直覺,純粹審美的「純詩」嗎?人文學術從來都不是沒有文化社會實踐經驗內容的抽象概念「空言」。

人文的學問也不是只要埋首書本,藏身文獻堆中,就能做得出新鮮的成果。一個靈活的人文學者有些時候必須從書本、文獻抬起頭來,走出書房,敏銳的感知當代社會現象,真切的體會自身的生活經驗。立法院打打鬧鬧有人文學問、疫情亂象有人文學問、街頭巷尾有人文學問、廚房有人文學問、球場有人文學問、市場有人文學問、捷運公車火車上有人文學問、田園山水間有人文學問、與親友交往有人文學問……。只要有人有物有事,有人性表露的地方就有人文學問,關鍵只在於能悟或不能悟。伊尹從鼎鼐間,悟得治國之理。晏子也從食材五味悟得「和」與「同」之辨。能悟者,處處都是人文學問;不能悟者,現成的人文學問擺在面前,還是懵然不知。沒有時代與切身的存在感,只靠成堆的死文獻,做不出有生命的人文學問;就以詩學來說吧,詮釋一首詩,不能從詩人歷史語境所隱涵的存在感,與讀者自身體驗的存在感,彼此同情對話;而只拘執於文獻表面的語言,以文字解文字,必然死在文字之下,一首詩的生命感沒有因為靈心慧性的詮釋而活起來。

我作古典詩,常與好些真誠相交的詩友往來,例如張夢機、羅尚、陳文華、龔鵬程、張大春等,彼此贈答,都是既有「實用性」又有「文學性」的好詩。因此我才體驗、領悟到中國古代士人之間,以「詩」諷化、通感與交接,就是他們社會互動的普遍行為方式,「詩用」是古代士人階層由實踐而產生的文化現象。中國古代,詩盈天地間,無所不在。士人大多因詩而存在,我們可以想像著,陶淵明說:「我,因詩而存在!」謝靈運說:「我,因詩而存在!」李白說:「我,因詩而存在!」杜甫說:「我,因詩而存在!」蘇東坡說:「我,因詩而存在!」黃山谷說:「我,因詩而存在!」從他們身上,把詩抽掉,他們還存在嗎?

中國古代詩歌也有它的美學,必須從中國式的「人格美」與「倫理秩序美」去找尋依據;西方形式主義與實驗心理學派的美學不能直接套用。

三十幾年前,有一天我在家裡接了某一個現代詩人的電話,邀稿,談到中文學界,他很不客氣的說:「中文系學者寫的詩詞論文,一點兒社會性都沒有,說的都是語言表層的意思。」這句話很刺心,讓我當下若有所悟。那位現代詩人已去世多年,其言卻猶縈繞耳際。很多年後,我重返淡江大學中文系任教,膽力十足的接下一門中文系沒有人敢開講的課程——文化與社會。於是一個暑假大量閱讀社會學,尤其詮釋社會學、批判社會學與文學社會學,以及文化學、文化人類學、文化研究的書籍,果真讓我從文學本位狹窄的窗口移開目光,打開另一扇寬廣的窗口,從詮釋社會學的視域真切的看見古代士人們的「詩式社會文化行為」,因而為中國古代詩歌的意義詮釋與價值評斷,別闢一條前人從來都不曾看到的蹊徑,「中國詩用學」於焉逐漸形成。我可以肯定的說,中國古代的詩歌,都是因「用」以成「體」,相對因「體」而致「用」;沒有無體之用也沒有無用之體而不具民族文化性、社會性的「純詩」。中國古代詩歌也有它的美學,必須從中國式的「人格美」與「倫理秩序美」去找尋依據;西方形式主義與實驗心理學派的美學不能直接套用。

西方理論並非不能用,而要用得適當。近些年來,眼看不少學者生吞雜食的套用西方理論,以求「外造建構」現代化的中國人文學術,卻得當者少,失當者多。我因而提出「內造建構」的方法論,以解開盲目消費西方理論的迷蔽。什麼是「內造建構」?「建構」指的是建造構成某一非現成的事物,就像蓋房子那樣,乃是人類生產意義或知識特有的行為方式。只是蓋一幢有形的房子,我們睜眼就看得到;蓋一幢無形的知識堂殿,心眼不夠靈光的人卻一無所見。文學理論不是純粹抽象概念的空言,而是經由人們對某些歷史時期及社會區域已發生的文學經驗現象,做出確當的意義詮釋及價值評斷,而揭示其隱涵的相對普遍本質、結構、規律,並加以思維及表述形式的概化所完成的知識建構。它雖然經過形式的概化,卻是有其實在經驗的特殊內容,因而人文學術的理論都有歷史時期與社會區域的差異性,沒有絕對普遍的真理,很難全世界一體適用。那些隱涵而用以建構理論的相對普遍本質、結構、規律,假如出於一個民族文學內在之所具而散置於各篇文本中,我們將它揭而明之,並賦予現代化的系統性理論意義,就稱它為「內造建構」。「內造建構」的理論並不時髦,卻能精切的賦古典以新義。「中國詩用學」就是我所做「內造建構」的理論,具有中國民族文化的特質,相對適用於詮釋、評價中國古代的「詩文化」現象,以做為理論基礎。這是中國古代詩學研究,由以往消費西方理論,而走向未來生產自家理論的起站,需要有明識的後繼者接力走下去。

「中國詩用學」是針對「五四知識型」的圍城,進行「突圍」的成果之一,我預期它將能轉變「五四」以降,中國古代詩學的詮釋視域。然而,我也明白要爆破人們腦袋中已定型固化的學術堂殿,比爆破一棟鋼筋水泥的大廈,困難得多。一種改變舊思維的創新理論,影響力往往滯後,或許三十年,或許五十年,甚至百年以上吧,才能看到它的影響效用。那時,我的墓木已拱;但是,我有自信將來一定會有不少心眼明徹的學者研究我所建構的理論,補其缺漏,修其瑕疵,精密其系統,並應用到中國古代詩歌的研究。這不是無知的狂言,而是我必須要有這種自信與理想,才能真切的寫出改變學術史的論著。

《中國詩用學》又稱為《中國古代社會文化行為詩學》。我已創造了它;中國古代,詩無所不在,陶謝李杜蘇黃都異口同聲,自信的說:「我,因詩而存在。」我,顏崑陽,站在二十一世紀,選擇做為一個有創造力的人文學者,洞觀仰視這個詩的傳統,也同樣自信的說:「我,因詩而存在」。這是才命所定,也是自主的選擇;因才因命因自主選擇而實現的人文學術理想。

二○二二年六月

顏崑陽序於花蓮壽豐涵清莊藏微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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