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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吉軍:從花炊鵪子到房玉蕊羹,宋代人的美食魂

文/徐吉軍(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編按:兩宋時期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的一個特殊時期,商品經濟發達,城市繁榮,這些都對兩宋時期的社會生活產生了強烈的影響。宋代人的衣食住行,與我們想像中的有何不同?熱愛美食的統治階級們,又發明了多少種珍奇盛宴?知名學者專家徐吉軍在《宋朝大觀:圖說宋朝三百年衣食住行盛世生活》一書中,為讀者們鋪展出難以想像的宋朝生活全覽。(* 本文摘自《宋朝大觀:圖說宋朝三百年衣食住行盛世生活》——〈飲食上的奢侈之風〉章節,標題為編者擬。)

北宋徽宗趙佶〈文會圖〉中的宮廷宴飲。

一 飲食上的奢侈之風

宋代的飲食風尚,可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奢侈」。

以宮廷飲食來說,則以窮奢極欲著稱於世。如皇帝,一次平常的用膳便達百品(邵博《邵氏聞見後錄》卷一)。有時半夜傳餐,更是多達千數(畢仲游《西臺集》卷十六〈丞相文簡公行狀〉)。至於宴會,更是奢侈到了驚人的程度。如宋神宗,晚年沉溺於深宮宴飲享樂,往往一次宴遊的費用要到一萬多(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一○)。史載,宋仁宗有一次內宴,「十閣分各進饌」,僅新蟹一品即達二十八枚。當時新蟹一枚價值一千,這樣仁宗感到一下箸就要二十八千,有點太侈靡,於是不食了(邵博《邵氏聞見後錄》卷一)。到了北宋末年,宋徽宗在「豐亨豫大[1]」思想的作祟下,飲食生活上更是追求奢侈豪華,盡情享受,揮霍民脂民膏。政和二年(一一一二),宋徽宗在太清樓宴請蔡京等九名大臣,他命宦官拿出了內府珍藏的酒尊、寶器、琉璃、瑪瑙、水精、玻璃、翡翠、玉等類名貴食具,說:「以此加爵。」致四方美味,又「出螺蛤蝦鱖白、南海瓊枝、東陵玉蕊與海物惟錯。」以致宴席上山珍海味堆積如山,說:「以此加籩[2]。」真是令人瞠目結舌(王明清《揮麈錄.餘話》卷一)。

宋馬遠〈華燈侍宴圖〉
宋佚名〈唐宮乞巧圖〉描繪的宮廷七夕節排辦大型宴會情景

宋代司膳內人所寫的《玉食批》一書,也充分反映了宮廷窮奢極欲的飲食生活。宋代陳世崇《隨隱漫錄》卷二載:「偶敗篋中,得上每日賜太子《玉食批》數紙,司膳內人所書也。如酒醋白腰子、三鮮筍炒鵪子、烙潤鳩子、𤓎石首魚、土步辣羹、海鹽蛇鮓、煎三色鮓、煎臥烏、䲴湖魚糊、炒田雞、雞人字焙腰子糊、燠鮎魚、蝤蛑簽、麂膊及浮助酒蟹、江䖴、青蝦、辣羹、燕魚乾、𤓎鯔魚、酒醋蹄酥片、生豆腐、百宜羹、燥子、煠白腰子、酒煎羊、二牲醋腦子、清汁雜、熰胡魚、肚兒辣羹、酒炊淮白魚之類。嗚呼!受天下之奉,必先天下之憂。不然,素餐有愧,不特是貴家之暴殄。略舉一二,如羊頭簽,止取兩翼;土步魚,止取兩腮;以蝤蛑為簽,為餛飩,為棖瓮,止取兩螯,餘悉棄之地。謂非貴人食有取之,則曰『若輩真狗子也』。噫,其可一日不知菜味哉!」

宋佚名〈夜宴圖〉(局部)

與宮中相比,達官貴人的飲食也毫不遜色。司馬光說:「宗戚貴臣之家,第宅園圃,服食器用,往往窮天下之珍怪,極一時之鮮明。惟意所致,無復分限。以豪華相尚,以儉陋相訾。愈厭而好新,月異而歲殊。」(司馬光《溫國文正公文集》卷二三〈論財利疏〉)宋真宗時,宰相呂蒙正喜食雞舌湯,每朝必用,以至家裡雞毛堆積成山。仁宗時,宰相宋庠的弟弟宋祁好客,「會飲於廣廈中,外設重幕,內列寶炬,歌舞相繼,坐客忘疲,但覺漏長,啟幕視之,已是二晝,名曰不曉天。」(參見丁傳靖《宋人軼事彙編》卷三〈儲王宗室〉、卷四〈呂蒙正〉、卷七〈二宋〉)北宋中期的呂夷簡,曾任宰相多年,家中積累了大量的財產,因此生活非常奢侈。連宮廷中也很難弄到的名貴食品——淮白槽魚,他的夫人一下子竟能以十筐相送。到了北宋末年,權臣之家的飲食生活更是豪華侈靡,甚至連宮廷也無法與之相比。如權相蔡京,享用侈靡,他喜食新鮮的鶉子,當天烹殺,往往一羹要烹殺數百隻,即使如此還不滿足。傳說蔡京有一天晚上夢見數千百隻鶉鳥在他面前訴苦,其中有一隻鶉鳥上前致辭說:「食君廩中粟,作君羹中肉。一羹數百命,下箸猶未足。羹肉何足論,生死猶轉轂。勸君宜勿食,禍福相倚伏。」(陳岩肖《庚溪詩話》卷上)

宋佚名〈錦雞竹雀圖〉
宋佚名〈蓼龜圖〉

據元佚名《東南紀聞》卷一載,蔡京有一天召集僚屬開會,會後留下宴飲,其中單蟹黃饅頭一味,就費錢一千三百餘緡[3],其他未計。又曾在家中召集賓客飲酒,命庫吏「取江西官員所送鹹豉來」,吏以十瓶呈進,大家一看,乃是當時的稀罕名貴食品「黃雀肫」,不禁驚異。蔡京問庫吏:還有多少?庫吏回答說:還有八十多瓶。(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九)蔡京既敗,籍沒家產,從其家的倉庫中「點檢蜂兒見在數目,得三十七秤;黃雀鮓自地積至棟者滿三楹,他物稱是。」(周煇《清波雜志》卷五〈蜂兒〉)蔡京為了享用天下美食,家中還配備了大批廚師高手,且分工極細。連製作包子,廚中縷蔥絲者也都自有專人(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六〈縷蔥絲〉)。此外,王黼、童貫、梁師成等權臣之家的飲食生活也是如此。如王黼,「凡入目之色,適口之味,難致之瑰,違時之物,畢萃於燕私……」(王偁《東都事略》卷一○六〈王黼傳〉)據趙溍《養痾漫筆》載,王黼宅與一寺院為鄰。有一僧每天從王黼家中的旁溝中漉取流出的雪色飯,將其洗淨曬乾,數年積成一囤。靖康城破,王黼家中缺少糧食,這名僧人即用所積存的乾飯,再用水浸,蒸熟後送給人吃,王黼家中的老幼全靠此飯才沒有餓死。又如童貫家的飲食也可與宮廷媲美,史載其敗後,抄沒家產,金銀財寶無數,其中「得劑成理中圓幾千斤。」(《東都事略》卷一二一〈童貫傳〉;《清波雜志》卷五〈蜂兒〉)。

宋佚名〈夜宴圖〉(局部)
宋馬遠〈華燈侍宴圖〉中為宴會助興執燈起舞的宮女

至南宋時,貴族大臣在飲食生活上的奢侈風更盛。以奸相秦檜為例,史載秦檜大權獨攬時,其家人一、 二百千錢物方過得一天,家宴費用要超過宋高宗舉辦的宮內宴會的十多倍,足可證明其奢侈的程度。而宋高宗趙構在清河郡王張俊家所享受的豪華供享,更是統治階級窮奢極侈飲食生活的典型。紹興二十一年(一一五一)十月,宋高宗趙構親臨清河郡王張俊府第,張俊設宴招待高宗一行,宴席的豐盛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據周密《武林舊事》卷九〈高宗幸張府節次略〉所載,供進御筵節次如下:

繡花高飣一行八果壘:香圓、真柑、石榴、棖子、鵝梨、乳梨、榠楂、花木瓜。
樂仙乾果子叉袋兒一行:荔枝、圓眼、香蓮、榧子、榛子、松子、銀杏、梨肉、棗圈、蓮子肉、林檎旋、大蒸棗。
縷金香藥一行:腦子花兒、甘草花兒、硃砂圓子、木香丁香、水龍腦、史君子、縮砂花兒、官桂花兒、白朮人參、橄欖花兒。
雕花蜜煎一行:雕花梅球兒、紅消花兒、雕花筍、蜜冬瓜魚兒、雕花紅團花、木瓜大段兒、雕花金橘、青梅荷葉兒、雕花薑、蜜筍花兒、雕花棖子、木瓜方花兒。
砌香鹹酸一行:香藥木瓜、椒梅、香藥藤花、砌香櫻桃、紫蘇柰香、砌香萱花柳兒、砌香葡萄、甘草花兒、薑絲梅、梅肉餅兒、水紅薑、雜絲梅餅兒。
脯臘一行:肉線條子(陳刻「線肉」)、皂角鋌子、雲夢豝兒、蝦臘、肉臘、奶房、旋鮓、金山鹹豉、酒醋肉、肉瓜齏。
垂手八盤子:揀蜂兒、番葡萄、香蓮事件念珠、巴欖子、大金橘、新椰子象牙板、小橄欖、榆柑子。
再坐
切時果一行:春藕、鵝梨餅子、甘蔗、乳梨月兒、紅柿子、切棖子、切綠橘、生藕鋌子。
時新果子一行:金橘、葳楊梅、新羅葛、切蜜蕈、切脆棖、榆柑子、新椰子、切宜母子、藕鋌兒、甘蔗柰香、新柑子、梨五花子。
雕花蜜煎一行:同前。
砌香鹹酸一行:同前。
瓏纏果子一行:荔枝甘露餅、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瓏纏桃條、酥胡桃、纏棗圈、纏梨肉、香蓮事件、香藥葡萄、纏松子、糖霜玉蜂兒、白纏桃條。
脯臘一行:同前。
下酒十五盞:
第一盞: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
第二盞:奶房簽、三脆羹。
第三盞:羊舌簽、萌芽肚胘。
第四盞:肫掌簽、鵪子羹。
第五盞:肚胘膾、鴛鴦炸肚。
第六盞:沙魚膾、炒沙魚襯湯。
第七盞:鱔魚炒鱟、鵝肫掌湯齏。
第八盞:螃蟹釀棖、奶房玉蕊羹。
第九盞:鮮蝦蹄子膾、南炒鱔。
第十盞:洗手蟹、鯚魚假蛤蜊。
第十一盞:五珍膾、螃蟹清羹。
第十二盞:鵪子水晶膾、豬肚假江瑤。
第十三盞:蝦棖膾、蝦魚湯齏。
第十四盞:水母膾、二色璽兒羹。
第十五盞:蛤蜊生、血粉羹。
插食:炒白腰子、炙肚胘、炙鵪子脯、潤雞、潤兔、炙炊餅、炙炊餅臠骨。
勸酒果子庫十番:砌香果子、雕花蜜煎、時新果子、獨裝巴欖子、鹹酸蜜煎、裝大金橘小橄欖、獨裝新椰子、四時果四色、對裝揀松番葡萄、對裝春藕陳公梨。
廚勸酒十味:江瑤炸肚、江瑤生、蝤蛑簽、薑醋生螺(陳刻「香螺」)、香螺炸肚、薑醋假公權、煨牡蠣、牡蠣炸肚、假公權炸肚、蟑蚷炸肚。
準備上細壘四卓。
又次細壘二卓:內蜜煎鹹酸時新脯臘等件。
對食十盞二十分:蓮花鴨簽、蠒兒羹、三珍膾、南炒鱔、水母膾、鵪子羹、鯚魚膾、三脆羹、洗手蟹、炸肚胘。
對展每分時果子盤兒:知省、御帶、御藥、直殿官、門司。
晚食五十分各件:二色蠒兒、肚子羹、笑靨兒、小頭羹飯、脯臘雞、脯鴨。
直殿官大碟下酒:鴨簽、水母膾、鮮蝦蹄子羹、糟蟹、野鴨、紅生水晶膾、鯚魚膾、七寶膾、洗手蟹、五珍膾、蛤蜊羹。
直殿官合子食:脯雞、油包兒、野鴨、二色薑豉、雜熝、入糙雞、麻脯雞臟、魚、炙魚、片羊頭、菜羹一葫蘆。
直殿官果子:時果十隔碟。
準備:薛方瓠羹。
備辦外官食次:
第一等(簇送):太師、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秦檜:燒羊一口、滴粥、燒餅、食十味、大碗百味羹、糕兒盤勸、簇五十饅頭(血羹)、燒羊頭(雙下)、雜簇從食五十事、肚羹、羊舌托胎羹、雙下大、三脆羹、鋪羊粉飯、大簇飣、鮓糕鵪子、蜜煎三十碟、時果一合(切榨十碟)、酒三十瓶。少保、觀文殿大學士秦熺:燒羊一口、滴粥、燒餅、食十味、蜜煎一合、時果一合(切榨)、酒十瓶。
第二等:參知政事余若水、簽書樞密巫伋、少師恭國公殿帥楊存中、太尉兩府吳益、普安郡王、恩平郡王:各食十味、蜜煎一合、切榨一合、燒羊一盤、酒六瓶。

宋佚名〈春宴圖卷〉

其中僅皇帝席上的菜餚就達二百多道,且數十道是名菜,如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奶房簽、三脆羹、羊舌簽、萌芽肚胘、肫常簽、鵪子羹、肚胘膾、鴛鴦作肚、沙魚膾、炒沙魚襯湯、鱔魚炒鱟、鵝肫常湯齏、螃蟹釀棖、房玉蕊羹、鮮蝦蹄子膾、南炒鱔、洗手蟹、鯚魚假蛤蜊、五珍膾、螃蟹清羹、鵪子水晶膾、豬肚假江瑤、蝦棖膾、蝦魚湯齏、水母膾、二色繭兒羹、蛤蜊生血粉羹等。此外,還包括數十道果品和蜜餞、糕餅之類的食品,令人眼花繚亂,垂涎不已。

宋徽宗〈芙蓉錦雞圖〉

不僅宗戚大臣如此,普通官員也競相以此為尚。慶曆五年(一○四五),北宋司馬光描述道:「近歲風俗,尤為侈靡:走卒類士服,農夫躡絲履。吾記天聖中,先公為群牧判官,客至,未嘗不置酒,或三行、五行,多不過七行。酒酤於市,果止於梨、栗、棗、柿之類,肴止於脯、醢、菜羹,器用瓷、漆。當時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會數而禮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內法,果、餚非遠方珍異,食非多品,器皿非滿案,不敢會賓友;常數月營聚,然後敢發書。苟或不然,人爭非之,以為鄙吝。故不隨俗靡者蓋鮮矣。嗟乎!風俗頹弊如是,居位者雖不能禁,忍助之乎!」(宋司馬光《傳家集》卷六七〈訓儉示康〉)南宋洪邁《夷堅志》一書就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紹興二十三年(一一五三),鎮江有一名酒官,愚呆成性,他沒有一天不會客,飲食極於精腆。同僚家中雖設盛宴招待他,他亦不輕易下筷,飲酒器具必須自備帶來才用,其實他是想以此誇耀多鬥靡,務以豪侈勝人。他曾令工匠造了十桌酒具,因嫌漆色與其要求有一點點的差距,就持斧全部擊碎了重造。啖羊肉,唯嚼汁,其餘全部吐掉,其他肉類也一樣。他們在官場的應酬送迎上,出手極為闊綽。即使是一名小官,也是相習成風。或一延客,酒不飲正數,而飲勸杯;食不食正味,而食從羹。果餚菜蔬,雖堆列於前,也不曾下箸,而待泛供。酒都要求是名酒,食品必須是山珍海味,以至於器皿之類也務必要求高檔的金銀器具和名貴的瓷器。因此每舉行一次宴會,往往要花費二萬錢。如果上級官吏光臨,則請「客就館用大牲,小則刲羊刺豕,折俎充庭,號曰獻茶飯。令拱手立堂下,三跪進酒上食,客露頂趺坐,必醉飽喜動顏色,無不滿上馬去。」程卓指責說:「罄中人十家之產,不足供一饋之需;極細民終身之奉,不足當一燕之侈。」(程卓〈論諸州公帑妄非費奏〉,《全宋文》第二八七冊頁二八九,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二○○六年版)王邁也說:「今天下之風俗侈矣……士夫一飲之費,至靡十金之產;不惟素官為之,而初仕亦效其尤矣。」(王邁《臞軒集》卷十二〈丁丑廷對策〉)

左:宋芙蓉花瓣紋金碗、中:宋芙蓉花瓣紋金碗、右:宋金葵花盞
福建邵武故縣銀器窖出土的宋銀鎏金菊花盤盞
左:江蘇金壇堯塘西榭村宋銀器窖藏出土的鎏金金花紋高足杯、右:浙江義烏宋代窖藏出土的銀酒臺
宋玉螭耳杯

在他們的影響下,這些官二代、官三代也是窮奢極欲。他們極力追求食品的豐盛,講究精美可口,「食不肯蔬食、菜羹、粗糲、豆麥、黍稷、菲薄、清淡,必欲精鑿稻粱、三蒸九折、鮮白軟媚,肉必要珍饈嘉旨、膾炙蒸炮、爽口快意,水陸之品,人為之巧,縷簋雕盤,方丈羅列。」(陽枋《字溪集》卷九〈雜著.辨惑〉)。

豪強地主的飲食生活,不亞於貴族富商。沈括《夢溪筆談》卷九〈人事一〉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石曼卿居蔡河下曲,鄰居中有一豪家,每天要舉行各種宴慶活動。土豪家中有傭人數十名,經常路過石曼卿的家門口。有一天,石曼卿好奇地呼叫其中的一名傭人,打聽他們家的主人是誰。傭人回答說:主人姓李,剛剛二十歲,家中並無兄弟,但其妻妾有數十人。石曼卿想見這位主人,請傭人幫忙,傭人回答說:我家主人一向沒有接待過士大夫,他人必不肯見。然而他喜歡飲酒,我聽人家說您也能飲酒,我想他或許會見您,待我試問他一下。有一天,這位土豪果然派人來請石曼卿參加酒會。於是,石曼卿立即戴著帽子去見他。到了土豪家,石曼卿並沒有見到這名土豪,只得坐於堂上。過了好久,土豪才出來見客。只見他著頭巾,繫勒帛,穿著便衣來見曼卿,全然不知主客之禮。土豪帶石曼卿來到了另一個院子,只見裡面陳設著供宴會用的帷帳、用具和飲食等。石曼卿在供帳中坐了好長一段時間後,才見有兩名丫鬟或者是妾,各持一小盤到曼卿前面,上面有十餘枚紅色的牙牌。其一盤是酒,共有十餘種品牌,讓石曼卿擇一牌;其一盤為餚饌名,讓石曼卿選擇五品。既而二鬟離去,接著有十餘名妓女各自拿著菜餚、果品和樂器進來,服飾、化妝和相貌都可以說是豔麗燦然。一妓酌酒以進,酒罷樂作。群妓執果餚者萃立在石曼卿前面,等到石曼卿吃好,則分列在他的左右,京師人稱為「軟槃」。就這樣,石曼卿喝了五行,群妓才全部退出。最後,主人翩然而入,絲毫不向客人拱手為禮。石曼卿見狀,便獨自離開了土豪家。事後,石曼卿與友人談及此事,說這名土豪看起來有點愚笨,智商不高,也分不清五穀,但其家中富有,生活極其奢侈,真是奇怪。

宋代墓葬壁畫中的夫妻宴飲場景
白沙宋墓壁畫中夫妻宴飲場景

達官貴人和富豪們時常要舉辦各種名目繁多的宴會,差不多每個月都要舉行一、 二次宴飲活動。據周密《武林舊事》卷十〈張約齋賞心樂事〉所載,出身權貴之家的張鎡,家裡一年四季的飲食活動如下:

正月孟春:歲節家宴,立春日迎春春盤,人日煎餅會。
二月仲春:社日社飯,南湖挑菜。
三月季春:生朝家宴,曲水流觴,花院嘗煮酒,經寮鬥新茶。
四月孟夏:初八日亦庵早齋,隨詣南湖旋生、食糕糜,玉照堂嘗青梅。
五月仲夏:聽鶯亭摘瓜,安閒堂解粽,重午節泛蒲家宴,夏至日鵝臠,清夏堂賞楊梅,豔香館賞林檎,摘星軒賞枇杷。
六月季夏:現樂堂嘗花白酒,霞川食桃,清夏堂賞新荔枝。
七月孟秋:叢奎閣上乞巧家宴,立秋日秋葉宴,應鉉齋東賞葡萄,珍林剝棗。
八月仲秋:社日糕會,中秋摘星樓賞月家宴。
九月季秋:重九家宴,珍林賞時果,景全軒賞金橘,滿霜亭賞巨螯香橙,杏花莊篘新酒。
十月孟冬:旦日開爐家宴,立冬日家宴,滿霜亭賞蜜橘,杏花莊挑薺。
十一月仲冬:冬至日家宴,繪幅樓食餛飩,繪幅樓削雪煎茶。
十二月季冬:家宴試燈,二十四夜餳果食,除夜守歲家宴。

宋〈枇杷山鳥圖頁〉(局部)
宋佚名〈香實垂金圖〉,畫柑橘兩枚,碩壯之極

至於締姻、賽社、會親、送葬、經會、獻神、仕宦、恩賞等活動,更是要操辦豐盛的宴會,極盡鋪張之能事。特別是南宋都城臨安(今浙江杭州),更是諺有「銷金鍋兒」的稱號〔《武林舊事》卷三〈西湖遊幸(都人遊賞)〉〕。

達官貴人的奢侈性飲食消費,還具體呈現在他們對時鮮食品的追求上。宋代皇親貴戚於二月一日「中和節」後的次日有挑菜的風俗。如《武林舊事》卷二〈挑菜〉載:

二月一日,謂之「中和節」。……二日,宮中排辦挑菜御宴。先是,內苑預備朱綠花斛,下以羅帛作小卷,書品目於上,繫以紅絲,上植生菜、薺花諸品。俟宴酬樂作,自中殿以次,各以金篦挑之。后妃、皇子、貴主、婕妤及都知等,皆有賞無罰。以次每斛十號,五紅字為賞,五黑字為罰。上賞則成號真珠、玉杯、金器、北珠、篦環、珠翠、領抹,次亦鋌銀、酒器、冠鐲、翠花、段帛、龍涎、御扇、筆墨、官窯、定器之類。罰則舞唱、吟詩、念佛、飲冷水、吃生薑之類。用此以資戲笑。王宮貴邸,亦多效之。

而達官貴人同樣如此,「凡飲食珍味,時新下飯,奇細蔬菜,品件不缺。」購買這種稀缺的無價時新蔬菜,「不較其值,惟得享時新耳。」(《夢粱錄》卷八〈大內〉)。

 

宋徽宗〈紅蓼白鵝圖〉

它不僅重重衝擊了中國傳統社會以不違背禮制為基本標準的崇儉抑奢的傳統消費觀念,也促使宋代社會習俗日趨文明開化,大大提高了人們的審美意識

宋代飲食所呈現出來的奢侈性特點,不僅與當時社會的物質生產和生活條件的演變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而且與人們的文化生活、審美情趣的變化息息相關,對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發展,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和影響。它不僅重重衝擊了中國傳統社會以不違背禮制為基本標準的崇儉抑奢的傳統消費觀念,也促使宋代社會習俗日趨文明開化,大大提高了人們的審美意識,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孕育和培植了資本主義社會早期的生活方式和消費觀念,為日後中國傳統社會中資本主義萌芽因素的出現創造了良好的條件。

需要指出的是,宋代飲食的「奢侈性」,主要是針對統治階級而言,占人口絕大多數的下層百姓,由於受到統治階級的殘酷剝削,因此在飲食生活上非常艱難,時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正如司馬光所說:「幸而收成,則公私之債交爭互奪,穀未離場,帛未下機,已非己有矣。農夫蠶婦,所食者糠籺而不足,所衣者綈褐而不完。」(司馬光《司馬溫公文集》卷四八〈乞省覽農民封事劄子〉)在此情況下,他們的不少日子是靠野菜、草根等維生。洪邁《送楊簡遷國子博士》詩中便記載了這種現象:「饑殍千百輩,上山爭采薇。」(洪邁《野處類稿.附集外詩》,載宋陳思編、元陳世隆補《兩宋名賢小集》卷一五七)但這些野草、野菜等實在難以下嚥,須用水佐飲,有大量貧民因過量飲用生冷水,肚子膨脹而死。幸而未膨脹死,終也難逃一死,饑民餓死的現象,在宋代大量存在。乾道元年(一一六五)五月二十五日,洪適上劄子說:「城外饑民死者盈川,群目所視。」另有劄子說:「小民艱食,或有攜妻子赴井同死者;或有聚眾強糴而相殺傷者;或有逢縣尉而持刃拒抗,致憲司傳以為賊,而出兵掩捕者。」(洪適《盤洲文集》卷四八〈再檄韓彥古劄子〉、卷四六〈奏旱災劄子〉)這種現象在京師及其附近地區也同樣存在,袁燮說:「近而京輦,米斗千錢,民無可糴之資,何所得食?固有餓而死者,有一家而數人斃者。遠而兩淮、荊襄,米斗數千,強者急而為盜,弱者無以自活,官給之粥,幸而存者,而無衣無褐,不堪隆冬,或以凍死。」(袁燮《絜齋集》卷一〈輪對陳人君宜達民隱劄子〉)。在有些地區,更是「縣無完村,村無全戶。」或「闔門饑死,相率投江。」(《宋史》卷四○七〈杜範傳〉);或「閉門絕食,枕藉而死,不可勝數。甚者路旁亦多倒斃,棄子於道,莫有顧者。」(《宋會要輯稿》食貨六十八之一○六)。

宋徽宗〈柳鴉蘆雁圖〉

[1] 豐亨豫大,形容國家太平、富強。
[2] 籩,古代祭祀與宴會所用的竹器,盛放食物用。
[3] 緡,指中國古代穿銅錢的繩子,後來變成計量單位,一緡就是一串銅錢,每串一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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