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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封控、使照亮:複盤中國三年新冠「病毒」封控史

文 / 甄彥

本文節錄自〈病毒、封控、使照亮:複盤中國三年新冠「病毒」封控史〉

謹以此文祭悼涉新冠、涉封控逝者的亡靈

新疆:運動式封控的表率

  一般印象中,在2020年4月武漢解封至次年7月之長達一年多的時間內,中國風景這邊獨好,而新冠病毒卻在國外肆虐不已,制度優劣一目瞭然。對此,官方和民間的看法相近。然而,情況並非全然如此,這種普遍樂觀的氛圍,不僅使人們忽略了武漢封控的代價,更遮蔽了2020年的新疆運動式病毒封控。

  新疆,中國最大的省份,約占中國陸地面積的六分之一,總人口兩千萬,綠洲地形使各區域之間的距離相距甚遠,除去醫療平均水準可能較內地發達地區稍差點外,新疆可說是具有防控病毒擴散的天然優越性,按說它應該不必太過緊張。然而實際情況則完全相反,幾乎從一開始,新疆就成了全國封控最嚴厲的省份。2020年1月24日武漢開始封城,新疆隨即風聲鶴唳、聞風而動,形成了「武漢肺炎,新疆封控」之黑色幽默。

全市各單位(部門)、行業、社區等均實行「最嚴格的封閉制度和督查措施」,全轄區全部居民的門都會貼上「居家休息,祝您健康」的提示語。

  202021號喀什發布告全體居民書,對外地來喀什者進行嚴格管控:從湖北回喀什者,抵達後統一送至集中醫學觀察點觀察20天,經評估無異常後轉送至居住地所在村(社區)進行34天的居家觀察,期間同住人員和居家觀察者本人都不得外出(合計共54天,恐為世界之最);疆外非湖北省的其他省市回喀什市者及從疆內各疫區返回喀什者,都須送至集中醫學觀察點觀察20天,評估無異常後再進行14天的居家觀察,期間同住人員和居家觀察本人都不得外出;疆內非疫區來喀什者,轉送至居住地進行14天居家觀察,期間同住人員和居家觀察本人都不得外出。接著就是火車停運,公路交通檢查,飛機航班銳減,排查近期來喀什的外地人口,送至臨時隔離點隔離。

  再來看伊寧市:自202021714:00起,全市各單位(部門)、行業、社區等均實行「最嚴格的封閉制度和督查措施」,全轄區全部居民的門都會貼上「居家休息,祝您健康」的提示語。全體居民不能出門,必須嚴格遵循。如果強行撕開提示語,警務人員將追究責任,情形嚴重的進行相應的處置。社區幹部保障大家的日常生活,但只負責配送日常必需用品。每日的生活必備品例如米麵油、菜、肉等必須儲備一周,並且不允許購買多種多樣的物品,外界訂單一律不配送。幹部半夜或清晨都會敲門,一定要開門配合工作!家中有孤寡老人,重大疾病,透析化療,孕產婦,殘疾人等特殊群體的向社區報備,並且每個幹部會帶著二維碼入戶,掃碼加友進群。

  當然不止於喀什、伊犁兩地,而是全疆統一行動,省會烏魯木齊自然會做出表率,緊擰防控發條。當時就有新疆朋友說:「疫恐」比「暴恐」的安檢更恐怖。暴恐安檢只要看身分證、刷臉就可以進非自己社區,而現在非本社區人員,一律不得入內。

  「最嚴格的封閉制度和督查措施」,給人們帶來了極大的困擾或傷害。例如2020217日央視發表〈非防控重點區只抓防控是懶政〉,「伊寧超話」網站同日發布了「新疆無差別隔離熱貼」,全文轉引了央視熱評,其下人們紛紛留言倒苦水:

伊寧1月24日起至今,一直居家隔離無法出門,沒有紅頭文件,二十多天了,也沒有文件,天天說等上面通知。所有人都被強制軟禁在家,甚至今天每家家門都被貼上封條;(我)1月17日到北京,1月31號被居家隔離,2月17號得到通知,再封15天;封城20多天零疑似確診還是全城封城;在外返疆人員,一律隔離14天;感染只是機率問題,但沒有錢也會沒有命;在一個沒有確診病例的州,居家隔離19天,賓館集中隔離7天,機票改來改去都花了一千多;離疫區十萬八千里,連政府網站都打不開。15天不讓出門,出門就拘留,全州停擺,不知道怎麼回內地復工;新疆真的是嚴格得不行,社區都出不去。再不賺錢真的是要破產了;新疆這次真的太過分了,所有措施幾乎都與國內脫節,封城20多天零疑似、零確診還是全城封鎖。一千多條評論至少有五分之一是反映新疆問題的,已經很能說明新疆的情況了。

  新冠病毒終於姍姍而至超級全域封控的新疆。2020716號官方宣布發現1例確診,到720號全疆共新增本土47例,除喀什的一例外,其餘均在烏魯木齊。717號零點開始,烏魯木齊全市範圍「實施為期7天的6個一刀切」:
1. 各個社區、園區實施全封閉,生病及其他特殊情況由社區負責協助辦理,生活配送。
2. 停止公共交通,最大限度減少公共交通發車量。
3. 生產經營單位人員就地吃住、減少流動。
4. 自治區、烏魯木齊市機關、社區24小時值守,開始全封閉。
5. 外地來烏人員在賓館凍結7天,免費吃住。6. 商場、酒店原則上關門。

  然而,這一封不是7天,而是450天。2020820日烏魯木齊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第34場新聞發布會,在全市已連續4天無確診的情況下,仍然要求「咬緊牙關,一鼓作氣,堅持不懈」。824日烏魯木齊公布市委書記、市長等黨政主要負責同志電話,說「必須堅持貫徹執行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決策部署,按照自治區黨委工作安排」,「全力以赴打贏疫情防控攻堅戰」。直到828號,一個無疫情社區的出行通知還是:「每戶一個人憑藉人的出入證(藍牌子),加上車的出行證,可以在新市區範圍內上班和活動,不能跨區活動;出行不參加任何聚會……婚喪從簡,20人以上報區縣指揮部批准;無證強行外出的,可以按一鍵報警器報警。」

防疫怪象百出,社區內社會矛盾劇增;對言論自由進一步壓制;我們發出的聲音太微弱,可能什麼都不能影響也什麼都不能改變,但請大家活著,並且要記得;封戶30天已經夠難受了,政府又送來了「滿月禮物」——膠帶封門。

  當然烏魯木齊封控,他地也要跟上。例如克拉瑪依無一新冠,也「經歷了33天的居家隔離」。家門不僅被貼封條,而且單元門外面地下,也被鑿上洞,插入鋼筋封閉。而這還不算什麼,20201月時,克拉瑪依一些住戶的家門就被直接從外面反鎖。張新民由此感慨,「如果單從隔離手段來看,如今待遇還不如精神病」。這樣的作法顯然「給火災逃生造成極大的隱患」,不由使當地人聯想到了1994年造成325人死亡、132人受傷的「128」慘劇,當年禮堂南側的太平門就是被鎖死的。

  面對這種長時間的嚴厲封控,人們不得不接受,還有一些疆人認為完全必要,否則以新疆尤其是南疆的醫療條件,新冠一旦傳染開來,情形不可想像。然而新冠傳染的後果如何尚不得而知,但長時間最嚴厲社會封控的影響卻實實在在。不妨再摘錄一些來自當年「烏魯木齊超話」的文字加以說明:

7月14號以來的基層的效率低下,無差別的全疆封控,休克式封控。關閉超市、市場、藥店等商家,阻礙物資運輸,部分瓜果、蔬菜出不去,城市吃不上,快遞業務接近於完全停滯。居民購買蔬菜只有盲盒形式,物價大幅上漲,部分內部人員從中賺取差價,部分物價上漲達100%。群眾就醫出現困難,叫不動救護車,社區有空車、有人手的情況下,也不送急診。防疫作風虛浮,半夜叫醒居民吃藥並錄製視頻、志願者睡在樓道等;對疫情資訊不公開、不透明。

7月10就有傳言,7月15日上午依然通報全疆沒有出現病例。等到浙江發布消息後,下午改稱天山區發現一例確證;全民核酸後,依然將低風險、無病例城市封閉達30天以上。居民無法下樓,社會經濟遭到破壞,陷於停滯;部分外地遊客在離疆、離烏政策明確的情況下,依然在酒店滯留達20天以上。部分集中隔離點人員,早在20多天、30天以前接觸過確診或一密仍然被拉去隔離。部分社區工作人員態度惡劣,以居民領導自居,甚至制定自己的懲罰措施,無視法制原則,將集中隔離稱作懲罰手段威脅居民,將集中隔離點排查防控疫情的性質變更為拘留場所。防疫怪象百出,社區內社會矛盾劇增;對言論自由進一步壓制;我們發出的聲音太微弱,可能什麼都不能影響也什麼都不能改變,但請大家活著,並且要記得;封戶30天已經夠難受了,政府又送來了「滿月禮物」——膠帶封門;為父親生病而趕回烏市,但卻被落地隔離,一直等待審批。

父親一直在醫院等了25天病逝,終於換來可以走的通知;爺爺在病床上一直念叨我們什麼時候回來,卻沒能等到我們回去看最後一眼。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給伊犁疫情防控指揮部打電話,哽咽著說完情況,收到的只是冷冷的不要回來,回來隔離14天,我們在家已經隔離37天,核酸做了好幾遍,我們自己開車回去不給任何人添麻煩,這樣也不行嗎。這片讓我曾熱愛的土地現在讓我傷心透頂,心裡堵到無以排解,以淚洗面,吃藥入眠,痛苦無法言說。

今天的xj也沒有什麼新聞。封控狀態下去不了醫院的孕婦沒有成為新聞;誤食塑膠玩具去不了醫院的孩子沒有成為新聞;社區發放中藥逼迫民眾服用沒有成為新聞;買不到蔬菜和生活必需品,甚至是衛生紙這件事也沒有成為新聞;大片的水果爛在地裡乾著急的農民沒有成為新聞;擅自下樓被社區銬在樓梯旁邊的人沒有成為新聞;一城病例全省封鎖沒有成為新聞;累倒在基層的幹部沒有成為新聞。不過還有些事情成為了新聞:社區幹部發放藥品的擺拍視頻、xj的白天有多長成為了新聞;xj的美景成為了新聞。

  當然,網上的抱怨、不滿、傾訴遠不止這些,就連胡錫進都感覺問題太大撰文商榷,為新疆民眾發聲,讓一些「新疆人眼淚奪眶而出」。

  新疆人好不容易在20208月底熬過了這場「無感染」或「一地病例」全疆居家的封控,雖然每天都要去做核酸,生活畢竟開始恢復,被凍結的旅遊也重新開放。但是,僅僅一個多月後喀什又出現疫情:1024日疏附縣發現一例無症狀,中小學、幼稚園宣布停課到1030號。24號核酸追蹤,又查出164人陽性無症狀,全市立即進入嚴格封控狀態,居民不准出家門,外地遊客就地管控。10時值棉花採摘季節,因防疫棉花無法採摘,即便是並無接觸的機採也不允許,棉花價一天天往下掉,棉農憂心不已。

  相比2020全年密集而陣發性的有無確診都嚴防嚴控的高度緊張,2021年新疆的情況相對平和(直到是年10月伊犁再次發現確診止)。而且後來一段時間「一地確診全疆封控」的情況也有所改變,不過每天的全員核酸功課必做(一段時間逐漸調整為三天或一週一次),各地核酸結果依然不被互相承認(直到馬興瑞替代陳全國出任自治區第一書記後,各地核酸結果才開始互認)。最有意思的是疆外的遊客,在享受新疆美景、美食的同時,隨時可能因為其所在地出現確診而面臨被隔離的風險。行動快者、幸運者或許可以逃出,否則就將接受隔離的關照。

  以上所述為新疆2020-2021年的情形,類似情況不僅以後在新疆不斷重演,而且也逐漸推向內地推進,到2022年後成為中國病毒封控的普遍模式,並且對最終的突然解封產生了重大影響。

2009年以後尤其2016年年底開始的大規模、高強度的反恐治疆,在疫情前新疆就已經完成了完整、嚴密的網格化社會的打造:每個片區、每個街道、每個村莊都被分割成相對獨立的單元,社區、街道、商場、機關、醫院、學校等所有處所,都必須身分證、刷臉實名進入,實行無死角、全監控的常備性反恐警務化管理。

  新冠在武漢露出獠牙,迅速橫掃中國、席捲全球,但卻在與它本無直接關係的新疆那裡,遇見了最極端、最齊一、最嚴酷無情的對手。如此極端的窒息式封控,為什麼最早在新疆出現?雖然武漢封城後,全國也同時開始封城抗疫,對武漢、湖北抵達人員之違法管控的相關消息也時有傳出,但當時除了疫情嚴重的湖北、武漢,全國沒有任何另外一個地方如新疆這般。胡錫進早在2020年8月就給出了答案:「新疆是個很特殊的自治區,反恐消耗了當地的大量精力,在很長時間裡成為了全自治區的實際工作重心,想必這會對新疆各地的工作風格產生一些潛移默化的牽動和影響。在面對新冠疫情這樣的衝擊時,這個原因大概也會影響它的防控組織方式。」

  胡錫進說得比較模糊、籠統,不止是反恐風格潛移默化的問題,而是2009年以後尤其2016年年底開始的大規模、高強度的反恐治疆,在疫情前新疆就已經完成了完整、嚴密的網格化社會的打造:每個片區、每個街道、每個村莊都被分割成相對獨立的單元,社區、街道、商場、機關、醫院、學校等所有處所,都必須身分證、刷臉實名進入,實行無死角、全監控的常備性反恐警務化管理;每條街道每三到五百米就建一個「便民警務室」,基層組織也依此而進行改組、重建。然後再將這些切割治理的單位,連接成片、結構成面,並予以由上到下的嚴格垂直性管理。為此,幹部下沉基層,完備社區基層反恐、服務組織建設(乃至政府所建的平價菜店,也按街道、社區單元分布);全疆公務員定期輪流到南疆等駐村、入戶,包戶、對口、結對扶貧、幫困;並在不同層級,進行常態化的去極端化教育、反恐演練。當然,所有這些之外,還須思想高度統一,因此嚴格警務化管控輿論,清查各級「兩面人」,去除所有「極端化思想」的溫床,杜絕一切暴力恐怖的苗頭。經過這樣新型反恐化的社會全面治理與建設,新疆終於成了全國最安全、最齊一、最有執行力的省區。這一切正好可以用來與新冠病毒一決高下,病毒與恐怖主義一樣詭異多變、神出鬼沒。正如一位大名鼎鼎的反「三股勢力」急先鋒崔紫劍先生所言:「抗疫與反恐,在新疆,有的時候其實是同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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