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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猶未盡的思想爭鋒】劉波:「白左」污名化與反西方民族主義的合流

文/劉波(資深媒體人、評論人)

近年來,尤其是在2016年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前後,中國網絡上的一個顯著現象便是所謂「白左」被污名化並承受攻擊,與之相關的還有對「聖母」、「小清新」、「政治正確」的攻擊。值得注意的是,這股攻擊「白左」的浪潮跨越了中國網絡輿論的「左」、「右」兩派,其背後的政治與社會原因,有必要深入剖析。

所謂「白左」,從字面意義上看,就是作為左派的白人。然而,左右之分本就源於法國大革命以來的歐洲,故而200多年來白人左派一直存在,既包括社會民主主義者,也包括馬克思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既然白人左派一直存在,那麼值得一問的是:何以在網絡輿論中,白人左派成為了一個問題?

把西方的本質視為「右」而把「左」視為對西方正統的背叛,這是一種武斷的強行定義,更容易導致混淆不同性質的「左」,導致打擊面過寬的錯誤,不利於自由主義陣營的團結。

這裡值得一提的是,最初攻擊「白左」的是一些中國的自由主義知識份子,這與改革開放之後知識界的認識與思路有巨大的關係。

對知識界而言,改革開放相當於打開之前封閉的教條主義鐵籠,重新開眼看世界,而這裡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比中國發達、被視為中國榜樣的西方。改革開放之前,由於政治和思想控制,馬克思主義是中國知識份子的主要思想資源。改革開放之後,不少知識份子在擺脱馬克思主義的牢籠、接觸其他思想後日漸認為,中國在20世紀走了一條彎路,誤以作為西方左派思想的馬克思主義作為國家建設的指導,尤其是引入了更嚴苛和教條的列寧主義,為禍甚深。

這一認識在某種意義上是正確的。但問題在於,部分知識份子由此得出了一個結論:中國必須從這條馬克思主義的彎路上退回去,重新「西化」。這裡的西方就被等同於右派,即認為只有右派才是正宗的西方思想,需要用右派思想來重新改造中國,徹底肅清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例如不少知識份子大力譯介和推崇哈耶克(Friedrich Hayek),就是為了以哈耶克來破馬克思,為中國重新尋找一條出路。

在這種語境下,在西方作為哈耶克的爭論對手的左派,如美國的自由派(liberal)、歐洲的社會民主主義者,就被歸為「白左」,潛意思是他們作為白人卻成為左派,是對正宗的西方的背叛。此外還有部分知識份子更進一步,基於「西方是好的,需要以西方來改造中國」的認識,對殖民主義、種族主義和基督教極右主義產生了強烈認同,甚至認為中國必須重新成為殖民地並基督教化,才能得到「救贖」。因此,那些批判殖民主義、種族主義的美國自由派,也被視為背叛正宗西方、不利於中國西方化改造的「白左」。

這一認識犯了把歷史視為線性路徑的錯誤。事實上20世紀中國的共產主義化並不是單純的思想變化,不是民眾自發接受了共產主義思想,而是共產主義政黨通過戰爭奪取政權之後,進行系統的教育和社會改造的結果。因此,除非以同樣的模式奪取政權,否則不大可能通過思想上的「啟蒙」和勸說,以西方右派思想來重新全面改造中國;在信息發達、價值觀多元化的今天,更是不可能的。我們亦可看到,這些知識份子,與20世紀上半葉欲以布爾什維克主義改造中國的知識份子,儘管位於意識形態光譜的兩極,但其思維方式有異曲同工之處,如果將其邏輯推到極致,則必然得出要以強力推行某種思想的結論,從而導致對自由主義的背叛。

Friedrich Hayek。相片來源:維基共享
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22)

把西方的本質視為「右」而把「左」視為對西方正統的背叛,這是一種武斷的強行定義,更容易導致混淆不同性質的「左」,導致打擊面過寬的錯誤,不利於自由主義陣營的團結。事實上,自由派雖然在美國的語境中被視為左派,但其與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仍有不小的距離,即使其中平權呼聲最高的羅爾斯主義,在基本理論框架和所推崇的改造世界方式等方面,都與馬克思主義截然不同,二者之間甚至存在根本性的矛盾。美國自由派雖然主張政府發揮更積極的作用,但並不否定市場、自由企業制度和民主制度,他們與中國自由主義者所追求的目標高度一致,與馬克思主義反而距離較遠,因而在污名化的意義上將其稱為「白左」是完全錯誤的。

以哈耶克或美國保守主義來改造中國的思路是行不通的,何況此種思路即使在思想界和學術界,也必須面臨嚴格的檢視和考驗……

中國的確在20世紀走過一定的彎路,但到21世紀的今天,形勢已發生根本性變化,受過良好教育的人越來越多,中產階級規模擴大,資訊發達並基本上與全球同步,西方的各種流派和思潮都可能在中國找到一定的受眾。而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積貧積弱,基本教育未普及,民眾在面對西方列強時有深刻的自卑感,馬克思主義正是在那樣的環境裡找到了號召力,為知識份子和革命家利用,掀起了紅色浪潮。

那種單一思想一呼百應的場景,在當今的中國已難以發生。同時,知識份子在社會中的角色和地位也發生了巨大變化,他們日益被視為掌握某一方面技能的職業人士,而非能全盤改革社會的「啟蒙者」。因此,以哈耶克或美國保守主義來改造中國的思路是行不通的,何況此種思路即使在思想界和學術界,也必須面臨嚴格的檢視和考驗;將其視為正統而將「白左」視為西方的異端,在理論上是說不通的,在現實中也是行不通的。

值得一提的是,反「白左」的思想在中國部分知識份子中大行其道,與美國的意識形態語境有關。眾所周知,部分由於美國社會的極化趨勢,美國存在極為激烈的意識形態爭論,保守派和自由派相互攻伐,論辯不休。而一些保守派系統性攻擊自由派的話語,很容易被引介到中國,成為部分中國知識份子的思想資源,這些話語又會被整合成一套系統性貶低、攻擊「白左」的理論,把「白左」說成是世界的問題之源。

由於美國的「燈塔」效應,美國對中國知識份子影響巨大;因語言方面的原因,與歐洲大陸相比,美英的信息會更快地傳遞到中國,中國人對美英更熟悉。但這很容易導致用美國的意識形態框架來認識世界。事實上,美國自由派與保守派的爭論有其具體語境,背後更涉及複雜的經濟利益之爭,不能隨意將其搬用於其他語境。英美保守主義對中國的價值固然不能否認,但若因認可英美保守主義便將美國自由派視為敵人,那將大錯特錯。

形形色色的其他群體為了自身利益也開始利用反「白左」話語,從而形成一種反「白左」者魚龍混雜、超越左右的態勢,甚至導致自由主義右派的反「白左」者被淹沒……

事實上近年來,美國自由派思想中女權、少數群體保護等方面的思想,在中國社會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是因為其契合中國部分社會成員的迫切需求,令這些社會成員產生了心有慼慼之感。這股浪潮總體上是無法阻擋的,試圖將其污名化為「白左」而加以拒斥,是很難得到中國年輕人贊同的。同時即使在美國,自由派與保守派之間也不存在絕對的鴻溝,存在大量灰色群體,同時有的自由派會在某些議題上持保守派觀點,反之亦然。因此試圖將其描述為水火不容的兩個陣營,並主張中國只能擇一而從,將另一方視為敵人或有負面影響的障礙,是很不客觀的。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對「白左」的污名化始於部分自由主義知識份子,但這一過程開始之後,就在網絡上失控了,形形色色的其他群體為了自身利益也開始利用反「白左」話語,從而形成一種反「白左」者魚龍混雜、超越左右的態勢,甚至導致自由主義右派的反「白左」者被淹沒,極端民族主義者和種族主義者成為反「白左」主力的態勢。這尤其反映在「政治正確」、女權、難民、穆斯林、社會福利制度等問題上。

這股浪潮背後的根本原因是,反「白左」話語迎合這些群體的利益,即他們想維護既有的歧視性的社會觀念和習慣,不願看到人的語言和行為變得文明和尊重他人,不願社會確立這些文明規則;同時,把尊重少數群體的話語稱為「白左」話語,暗含有此類話語來自西方的意思,從而迎合中國社會中的反西方排外思潮,藉以達成攻擊和排斥此類話語的目的。於是一個奇怪的現象出現了:始自部分自由主義知識份子的反「白左」,與中國本土的反西方民族主義形成合流,「白左」被描述為一種本質上是西方的、外來的、與中國國情不符的東西,形成了中國部分「右派」和部分「左派」聯合攻擊「白左」的奇特景觀。

中國是需要倡導平等、相互尊重和對弱勢群體的保護的,但反「白左」話語的一個惡劣影響是,將所有這些既具備温情又具備合理性的主張稱為「白左」、「聖母」主張,加以污名化。

在2016年特朗普上台前後,中國網絡輿論中嘲笑和攻擊「政治正確」一度達到高峰。

其實在西方的語境中,「政治正確」只是指在語言和行為表達上要尊重少數族裔,並不直接涉及制度變更。特朗普的反對「政治正確」,也只在公開場合表現為他要說「極端伊斯蘭」等短語,而不是要徹底顛覆美國人人平等、宗教信仰自由的憲法制度。但這種反「政治正確」的話語到了中國輿論場後,被曲解為所謂特朗普上台之後要對穆斯林動手,對穆斯林進行系統性監控等。

一些反對「政治正確」的人也為歐洲極右翼政黨的崛起歡呼,鼓吹歐洲採取措施以避免被「伊斯蘭化」。這些人借用歐洲極右派的說法,說任內接收大量難民的德國總理默克爾「毀滅了整個歐洲」。這些都是誇大其詞之言。其實在世界範圍內,穆斯林並不構成鐵板一塊的整體,一些進入歐美的穆斯林也接受了歐美的價值觀,如人權、民主、女權等。穆斯林並沒有任何特徵決定其要受到特殊對待和監控,他們也不構成對西方社會的系統性威脅。而且歐美國家在穆斯林事務方面有長久經驗,並非在面對完全陌生的群體。

而這些反「政治正確」、反「白左」話語不顧基本事實,同時利用在社交媒體上氾濫的假新聞,在國內渲染伊斯蘭恐懼症,鼓吹對穆斯林等群體加強控制和採取同化措施。這都反映出中國國內的「極左」民族主義、威權主義與西方的「極右」種族主義相互激盪、彼此強化的特徵。二者在反對「白左」方面找到了共同點,西方極右話語為中國極左勢力提供了炮彈和邏輯。

與反穆相關的更大的問題是,污名化「白左」的話語與中國本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合流。中國社會歷來具有官本位特徵,政府官員是社會資源的主要調度者。除傳統社會中的基層鄉村體系外,普通民眾缺乏基本的生活保障,通常需要依附權力才能確保自身的生存和發展,這就造成了中國媚強、媚官的社會文化,人們會不擇手段追求權力和財富,以尋求安全感,在此過程中就需要擠掉競爭對手,同時也要鼓吹弱肉強食的「狼性」文化,為自身的行為提供合理性。

在改革開放之前,雖然中國的官方宣傳是人人平等,但事實上人對權力及其帶來的資源仍趨之若鶩。改革開放之後,伴隨着市場經濟起步所帶來的巨大尋租機會,權力的含金量變得更高,這種不惜一切代價追求權力的風潮愈演愈烈。同時因戶籍等原因,中國存在着普遍的社會資源和福利獲取機會的不平等。在這種環境下,中國是需要倡導平等、相互尊重和對弱勢群體的保護的,但反「白左」話語的一個惡劣影響是,將所有這些既具備温情又具備合理性的主張稱為「白左」、「聖母」主張,加以污名化。這不僅不利於改革,反而會固化已有的權力關係和不平等的社會格局,絕並不會讓社會變得更符合中國自由主義者的理想,反而會使之遠離真正的自由主義者的理想。

中國要進一步改革和走向現代化,既需要肅清傳統的極左思想,也需要清算一些源自西方的以極右面目出現、但可能在中國強化極左保守勢力的思想。

部分知識份子的反「白左」主張是由於一個巨大的理論錯誤,即認為平等與自由是矛盾的,追求更大程度的平等必然導致不自由。的確,在20世紀一些右派知識份子提出「通往奴役之路」,倡導對「大政府」和社會規劃的警惕,的確有其意義,但這也要放在當時蘇聯模式在全世界有擴張風險的背景之下看待,而不能將其奉為普適性的通用理論,認為在任何時候都要反對積極主動的社會改革。當今的世界形勢已經發生了根本變化。

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美國的貧富差距和社會鴻溝問題日漸引起關注,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緩解不平等不僅有利於美國民主制度的健康和自由主義的維繫,而且是當前的急迫任務。從理論上而言,在現代民主制度的建立過程中,平等與自由向來是一體的、相輔相成的。某些時候過度追求平等的確會損失一定的效率甚至傷害自由,但在一定的限度之內,追求平等和追求自由絕無矛盾。中國要進一步改革和走向現代化,既需要肅清傳統的極左思想,也需要清算一些源自西方的以極右面目出現、但可能在中國強化極左保守勢力的思想。

總之,「白左」是一個拙劣的綽號,以這個不成熟、不嚴謹的概念為基礎,中國種種反對「白左」的聲音和力量事實上形成了劣質的大雜燴,在受到管制同時網民平均教育水平不高的中國網絡上,更是不斷扭曲和變形,幻化成千奇百怪的樣貌,演變成一場鬧劇,這也是一場國際和中國國內輿論場相互震盪而產生的「魔幻現實主義」鬧劇。現在是結束這場荒誕劇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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