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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猶未盡的思想交鋒】劉光:中國保守主義的智識誤區與審美移情

文/劉光(哲學博士,思想史學者)

縱觀思想史,一個具有爭論性的話題往往會成為理解問題的突破口。199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界就很多本土議題發生過激烈爭辯,如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爭。2020年中國知識份子群體就美國大選的爭論卻格外值得關注。因為這一次問題關注點超越了本土,直指大洋彼岸。

2020年大選中,特朗普(Donald Trump)是否值得支持,這個貨真價實的美國議題在中國知識份子中一度引發劇烈爭論。很多自由主義知識份子,尤其是不少認信保守主義的人士力挺特朗普。其認為,特朗普代表着美國保守主義的回歸,他的經濟政策、外交理念等,都不僅極大有利於美國的復興,也可以幫助美國重新定位國際身份並重建國際秩序。特朗普的執政理念,不僅僅有其現實合理性,也有道德上的合理性。這種帶有堅定立場的討論,加劇了知識份子群體中業已存在的分歧,並引發劇烈爭論。

過去50年來,保守主義在美國呈現復興。但是保守主義是一個譜系,從經濟、政治、文化和宗教等不同視角,保守主義的光譜被不斷色散。在中國,保守主義者的立場也有其理論光譜。認信保守主義的緣由,有人基於自由主義理念,有人基於對社會自發秩序的認同,也有人基於基督教的保守倫理立場,等等。但是中國保守主義的這種光譜性,在支持特朗普問題上獲得了高度一致性。

時過境遷,2020美國大選以特朗普的失敗,拜登(Joe Biden)的勝選而告終。塵埃落定。因此,有必要從思想史的視角,分析這些認信保守主義的知識份子堅定支持特朗普的思想原因。這一分析,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中國保守主義的精神底色和認知路徑,也可以幫助理解199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界的某些內在理路。

保守主義後來在中國的研究也基本停留在這種帶有巨大激情的認知層面。僅僅重視梳理西方保守主義思想家的文本,而無力進一步開掘保守主義背後的社會和歷史因素。

一、中國保守主義的輝格黨敘事

1980年來的中國思想界,高舉啟蒙旗幟,各種思想主張紛紛登場。進入1990年代,自由主義獨樹一幟,成為當時思想界的響亮聲音之一。一批堅持自由主義立場的學者,以自己的專業知識為武器,試圖捍衞公民個體權利,並在全能主義國家體制下,從學理上論證有限國家權力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自由主義的陣營中,保守主義尤為受到關注。

作為學術思潮,將英美的保守主義引入中國,有其思想史意義。但是中國的保守主義者們,不僅僅是理論的引進者和提倡者,很多更是保守主義理論的篤信者,其認為保守主義可以幫助中國實現現代轉型和個體權利的確立。但值得注意的,從1990年代後期,保守主義思潮開始登上中國的思想舞台開始,迄今已經20多年過去了,保守主義思想並沒有隨着時間流逝在學理上被進一步深入研究。時至今日,很多認信保守主義的人士,其對保守主義的理解也基本上停留在90年代後期。筆者認為,這部分原因可以歸結為中國保守主義的二重性特質。當研究者將研究的對象賦予某種巨大的現實意義時,研究對象就可能隨之固化,進而失去對研究對象的批判能力。

保守主義是近代英美的一股重要思潮,其對歐美思想和社會產生的作用不容低估。一般說來,作為非西方的學者,閲讀保守主義的文獻,瞭解保守主義發展、演化背後的歷史和內在邏輯是理解保守主義的第一步。但與此同時,研究者的閲歷和背景也會影響對所要研究對象的理解。任何的研究者都無法脱離自身,進而完全回到文本,並還原理論本身。但是當研究者心懷某種將理論的批判變為批判的武器的時候,研究就很容易失去理論真實的面貌。這種傾向在中國學者對保守主義的理解上尤為明顯。保守主義的研究者,為了批判文革的極左意識形態,訴諸於保守主義的價值,這種為了現實需要的理論引入,使得中國學者對保守主義的理解只能停留在表象層面,並落入輝格黨敘事的誤區中。

所謂輝格黨敘事,指的是英國革命之後的18世紀,革命的輝格黨人為了革命的合理性和自身的合法性,認為英國歷史上一直存在着自由傳統。上可以追溯到13世紀的《大憲章》,下則逮及17世紀的英國革命,而這數百年間則是普通法體系的緩慢生長,以及憲政理念的培育,期間還夾雜着英國基督教傳統對自由的呵護。一言以蔽之,英國近代的共和趨勢可謂順乎天而應乎人。而與輝格黨相對的是託利黨,其歷史上一直擁護皇權,不僅是輝格黨的對手,也是英國歷史發展中的畔腳石。1931年,英國歷史學家,巴特菲爾德寫出了《輝格黨的歷史敘事》(The Whi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一書,書中他批判了這種輝格黨的敘事歷史觀。巴特菲爾德批判輝格黨敘事,認為其為了現實需要,扭曲歷史,將歷史的發展服務於黨派目的。他認為瞭解歷史要回到歷史的具體處境中,否則對歷史的理解就格外空洞。巴特菲爾德的著作,刺激了後來劍橋學派的興起,該學派認為要理解歷史,就需要回到文本當時的歷史處境中。

如果我們用巴特菲爾德對輝格黨敘事的批判來理解中國的保守主義,可以清晰的看到,中國保守主義理論基本上處於一種純思想研究的徑路中,其對保守主義產生的社會歷史背景的認知幾乎缺失。這種從理論到理論的研究,使得保守主義的介紹者們,往往只能關注保守主義理論本身說了什麼,以及在中國語境中可能產生的價值,而忽略保守主義背後的社會環境和保守主義

理論是如何在歷史中被運用的。

Butterfield, Herbert, "The Win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W. W. Norton Company,1965)
McIntyre, Kenneth b., "Herbert Butterfield: History, Providence, and Skeptical Politics (Library Modern Thinkers Series)" (Intercollegiate Studies Institute,2011)

我們以著名學者劉軍寧的成名作《保守主義》來分析這一現象。該書堪為中國保守主義的開山之作,其不僅糾正了漢語思想中對保守主義一詞的誤解,而且系統性介紹了保守主義的來龍去脈,並針對中國處境做了反思和回應。從學術思想史的角度來看,這本書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作為一本介紹性保守主義的書籍,該書簡潔明瞭,能夠讓人理解保守主義的基本主旨。該書1990年代後期面世後,後來又再版。

但是這本書雖然是研究保守主義,但是有着太多的以論代史和大量包含情感的論述,讀來郎朗上口,但是立論不足。這種表述是1990年達中國學術界的常見表達方式。比如,保守主義時常批判文人憑藉自己頭腦中想法來理解世界時,作者對此寫道:「文人是一群特別喜歡進行政治冒險與奇談的社會群體,他們常常被新奇的觀念所迷惑,被舊事物所困擾。文人總是在不斷地編造這個世界的種種新奇理論,致力於尋找至善的理論,至善的社會,總是試圖超越現有的理論和現實的一切癖疵和污點,嚮往至純的真空境界。但他們自身對這個世界的體驗卻極其貧乏。從認識論上看,關於政治的智慧需要長期而多樣的政治體驗,即使是最精緻的理論也代替不了這種體驗。……捲入政治的知識份子不乏聰明的傻瓜、甚至是危險的傻瓜。這些人極其驕傲自負、妄自尊大,總是欲與天公試比高……。」

劉軍寧:《保守主義》(東方出版社,2014)

很難想像,類似充滿抒情的文字大篇幅出現在政治學的學術著作中。雖然作者批判文人的激情忽視了世界的現實,但是作者的這種富含激情的文字同樣落入了自己所批判的對象中。該書讀罷之後,能感受到作者試圖通過引入保守主義理論,來批判中國1978年之前的極左意識形態帶來的惡果。這種為了批判現實而闡發出的保守主義理論,塑造了後來中國很多保守主義者對理論的理解。如果說1990年代中國學術界的學風是如此的話,那麼保守主義後來在中國的研究也基本停留在這種帶有巨大激情的認知層面。僅僅重視梳理西方保守主義思想家的文本,而無力進一步開掘保守主義背後的社會和歷史因素。

中國的保守主義提倡者鮮有人知,為什麼保守主義在美國會成為一股政治力量?為什麼之前是堅定自由派的里根,在1970年代突然從自由派轉向保守派?

二、保守主義的實用主義態度與洞穴假象

瞭解思想史的人都知道,一種學術或社會思想往往受制於當時的社會土壤,精神意識不會憑空產生。保守主義思想在英美出現,不僅有着其獨特的社會歷史和文化宗教土壤,也與保守主義適應了近代英美在崛起過程中的自我認同和國家建構的需要有關。保守主義與其時代的互動,使得保守主義從來不僅僅是一種學理,也是一個社會自我演進過程的產物。保守主義的很多原則固然有其合理性,比如強調人性的有限,主張社會的自發秩序,反對疾風驟雨的變革等。但是中國的保守主義者們為了讓保守主義在中國產生更大的現實批判力,在理解保守主義時,往往將保守主義中與文革極左政治相沖突的幾個核心概念反覆強調,進而將保守主義視為極左政治的對立面。這種旨在矯正中國極左政治後遺症的理論開掘方式,導致保守主義在中國語境中被單一化、片面化,讓保守主義理論的提倡者們無力繼續開掘保守主義的複雜內涵,並最後將保守變為一種抽象的理論武器。

從1998年,政治學者劉軍寧的《保守主義》一書問世,20多年的時光過去了,認同保守主義的人士日漸增多。尤其是在2010年前後,保守主義、基督教、民主憲政等概念成為知識份子群體的重要關鍵詞,並且三個關鍵詞開始出現某種合流。但是這二十多年間,除了一些保守主義的譯註問世之外,中國學者對保守主義的理解還基本停留在劉的《保守主義》一書的認知層面。這不能說是中國保守主義研究的一大遺憾。背後的原委,保守主義研究者對理論的過於實用、僵化的理解恐怕是重要原因。

中國的很多保守主義者們時常推崇英美的近代制度文明,認為這是保守主義文明的體現。因此,中國在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也需要發掘出中國文化本身的保守基因。如果我們回顧西方保守主義的形成以及保守主義與政治的關係,可以發現這種將保守主義視為文明秘密的理解在學理上很蒼白。

我們以美國的歷史來看,美國二十世紀50年代以來的保守主義理論者是如何建構出美國是個保守主義國家這一敘事的。美國從1776年獨立,1787年《美國憲法》制定,此後美國社會獲得了兩百多年的長期繁榮和穩定。其《獨立宣言》的精神延續至今,憲法的主體保持了不便。從保守主義的視角來看,這可謂保守主義對美國文明的巨大貢獻。但是美國學術界對美國保守主義歷史的研究,早已經推翻了這種僵化的結論,其認為美國今天保守主義的興起,並不是美國歷史上有強大的保守主義基因,而是二十世紀以來美國社會的新變化。其一是美國人數巨大基督教保守教派被邊緣化之後,為維護自身認同,進而對歷史再次建構;其二是羅斯福新政以來國家權力擴張引發保守力量的反彈。

美國19世紀以來一直信奉進步主義,進入二十世紀,進步主義的勢頭不減。尤其是羅斯福新政之後,進步力量強大,中央政府機構擴大,社會福利提高。這種社會治理模式與保守主義的理念相去甚遠。1950年代,美國一些思想者開始提倡保守主義。很多人都會提到拉塞爾.柯克(Russel Kirk)。1950年代,柯克辭去教職回到自己在密歇根梅克斯塔(Mecosta)的鄉下,在那裏著書立說,後來他成為美國保守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1989年,里根為表彰柯克的理論貢獻,授予他總統公民勛章。這段歷史被很多保守主義人士提及。但是中國的保守主義提倡者鮮有人知,為什麼保守主義在美國會成為一股政治力量?為什麼之前是堅定自由派的里根,在1970年代突然從自由派轉向保守派?是什麼因素讓里根贏得了1979年的大選?其實,保守主義從1950年代發端到1980年裏根入主白宮,並變成一股強勁的政治力量,除了有理論本身的原因之外,也與各種社會歷史,尤其與宗教因素有關。

Russell Kirk。相片來源:Kirk Center

保守主義獲得政治影響力與美國的基督教右翼勢力有關。簡單來說就是,美國20世紀的急劇城市化和現代化,導致基督教保守力量退出社會主流,並以亞文化方式延續、發展並逐漸壯大。這些保守教派價值觀念相對傳統,對城市、專家、大政府、大企業一直抱有警惕態度。這些保守派多在南部,堅決主張種族隔離。但是羅斯福新政之後政府規模擴大,以及一系列自由化舉措讓他們心生警惕。加上民權運動導致了美國南部的種族隔離廢除,這導致南部保守白人基督教無法接受黑白平等的現實,希望抱團通過選舉政治的方式獲得社會影響力,進而維護自己的白人特權。

里根1960年代擔任加州州長時是標準的自由派,不僅自己離婚,而且在司法層面放寬了女性墮胎的限制。但是1960年代後期,里根開始意識到基督教保守群體的政治力量。因此,進入1970年代,里根從自由派轉變為保守派,並在1979年大選中打出捍衞保守價值的大旗,並承諾幫助人數巨大,但是社會地位邊緣的保守教派獲得話語權。里根此舉讓他一戰成名,順利入主白宮。而與此同時,由於保守主義反對大政府,主張減税,這又迎合了美國富人和大資本的訴求。因此,這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現象,底層保守白人基督教和上層大資本在選舉中高度立場一致,前者需要政治上的保護者,後者需要獲得更多利潤。這種選舉邏輯直到2015年特朗普競選時依舊如此。這段歷史早已經被美國歷史學者反覆研究,幾乎是一個沒有任何新意和多少爭論性的話題。比如2021年,歷史學家,也是美國福音派頗有影響力的學者藍德.巴勒(Randal Barler)出版了《壞信仰:種族與基督教右翼的出現》(Bad Faith: Race and the Rise of the Religious Right),該書對種族主義與美國保守主義的興起之間的隱秘關係有詳細闡述。

Balmer, Randall, " Bad Faith: Race and the Rise of the Religious Right" (William B. Eerdmans,2021)

有了大量保守基督教群體的支持,里根入主白宮才有可能,而柯克的理論只不過為里根和保守主義提供了一個思想上的論據而已。中國保守主義者喜歡柯克的學說,對里根入主背後的草根運動和社會心理幾乎沒有任何瞭解。這就導致了對美國保守主義的理解基本上停留在抽象層面。很多中國保守主義者推崇柯克的《保守主義的心靈》一書,該書文筆優美,讀起來十分吸引人。但是真正促使美國保守主義登台的是數千萬保守的福音派信徒,他們用選票讓里根獲得了權力。

此外,美國的大資本1970年代以來也開始大量投入金錢支持保守主義的研究所、基督教大學和機構,這些學校和研究所也極大幫助了保守主義的傳播。比如,美國最有影響力的保守主義基金會——傳統基金會(Heritage Fundation),在里根主政時期,對里根政府有很大影響力。其成立者之一的保羅.維瑞克(Paul Weyrich)是里根當選的關鍵智囊,是他最早意識到種族隔離廢除之後,南部底層白人的普遍失落心態,若南部保守基督教經過整合,可以成為巨大票倉。還比如,工業鉅富皮尤(Joseph N. Pew)1950年代投巨資支持了福音派基督教的機關刊物《今日基督教》,並支持福音派布道家葛培理的一系列事工。此後保守的商業巨頭、福音派領袖和政界三者互相影響,葛培理藉助其影響力,幫助了共和黨候選人尼克松的崛起,而尼克松也被視為美國保守主義的總統之一。前些年美國歷史學家威廉斯(Daniel K. Williams)寫的《上帝自己的政黨:基督教右翼的生成》(God’s Own Party: The Making of the Christian Right)就專門講述這一段歷史。

如果我們梳理美國保守主義如何從邊緣的草根運動進入白宮的歷史,我們就知道不論是拉塞爾.柯克,還是《國家評論》的創始人巴克利(William Frank Buckley Jr),他們只不過是這場運動的理論家而已,而真正力量來源是基督教的草根運動。但是這場基督教保守力量的運動,不僅中國研究保守主義的學者不知曉,研究美國歷史、美國宗教史的學者也鮮有人研究。這種知識上的巨大片面性,使得中國的保守主義者經常生活在理論洞穴中,通過閲讀柯克、巴克利來認識美國保守主義,就如同柏拉圖洞穴中囚徒,以為火光下投射的影子就是真實的世界。

美國當代歷史學界對美國保守主義興起過程的研究很多,那怕中國的保守主義者不認同美國歷史學家的這些研究,但起碼應該讀一讀這些學者是如何理解保守主義的興起的。但是中國的保守主義者們,一方面堅定認為美國保守主義代表着復興美國的希望,也代表着人類文明的延續,但另一方面對研究美國保守主義的嚴肅學術著作完全忽略。

最近幾年,中國出版了一系列美國保守主義的著作,其中有些在學術上幾乎站不住腳。比如2013年出版的《美國憲法的基督教背景》一書。筆者認識的一些中國保守主義者從這本書中得出美國的憲政制度是基於基督教信仰這一結論。該書作者艾茲摩爾(John Eidsmoe)曾就讀神學院和法學院,並獲得了J.D (美國的一種職業性法律學位,不是學術博士),但是該書作者沒有受過嚴格的學術訓練,也不是歷史學出生,出於熱情寫成此書。該書在美國有不少銷量,但是並不被視為嚴格的學術著作。這本書在中國卻被視為學術著作,並吸引了一批讀者,或許這是因為該書迎合了一些中國讀者對美國保守主義的價值投射的需要。

美國是不是基督教國家,這個問題有很多爭論。但是過去幾十年間,最被美國學術界和神學院認可的研究著作是聖母大學歷史學教授馬可.諾爾(Mark Noll)的《追尋基督教美國》(The Search for Christian America)一書。該書分析了美國建國國父的信仰和建國理念之間的關係,他認為國父受到基督教影響,但是啟蒙運動的觀念對國父的塑造更大,基督教與世俗主義一起塑造了美國文明。這本書在很多大學和神學院圖書館是借閲量極高的著作。諾爾與艾茲摩爾的觀點截然對立。對於中國的保守主義來說,即使不認可馬可.諾爾的觀點,但起碼應該讀一下他的書,不然他們在對這一問題上的理解就過於簡單化。

艾茲摩爾:《美國憲法的基督教背景》(中央編譯,2011)
Noll, Mark A. & Hatch, Nathan O., Marsden, George M., "The Search for Christian America" (Helmers & Howard,1989)

英美保守主義在中國的流行,其實折射出中國1950、60年代出生,經歷文革,改革開放後讀大學的那一代知識份子的內心對中國的期望。

三、保守主義的多面性

沒有任何人類理論能洞穿所有真理,有限的人只能部分知曉歷史的奧秘,有時美好的理論背後,也埋藏着危險。中國的很多保守主義者往往將保守主義視為人類最為重要的政治和精神文明,其中藴含着人類興衰的某種奧秘和西方國家強大的基因。這種認知其實很偏頗,因為保守主義中往往藴含着兩面性。

保守主義在知識論上提倡謙卑,但是現實操作中卻可能變成反智和傲慢。保守主義尊重地方價值,但是有時候會變得排外、自大和狂妄。保守主義重視社會傳統,但是這種對傳統的捍衞有時也可能變成捍衞一些陋習和陳規。保守主義在中國語境中被理解為左翼政治的對立面,尤其是被視為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對立面。這種單一化的認知模式,往往讓保守主義者們無法看到保守主義的消極面。

我們可以看看美國二十世紀50年代以來的幾位被中國保守者推崇的保守主義巨擘的另一面。

1964年,保守主義代表人物,亞利桑那州參議員,著名的保守主義者高德華特(Barry Goldwater)參與競選總統。當時正值民權運動風起雲湧之際,馬丁.路德.金明確表示他反對高德華特。因為他認為保守的高德華特將帶給美國一場道德災難。因為高德華特在1950年代曾反對黑白合校,後來也反對《公民權利法案》。當年,高德華特在大選中慘敗,除了贏得老家亞利桑那和南部幾個堅持種族隔離的州之外,全部輸給了自由派的約翰遜。

保守主義認為其捍衞人類自由,但這種抽象的說法必須要落實到具體的歷史場景,否則就只是空喊口號而已。具體到高德華特競選總統這件事情上,美國身處種族隔離之下的黑人,和一位堅持種族隔離的白人,二人的理解完全不同。黑人認為約翰遜的自由派立場,主張擴大政府權力的做法,可以幫助實現黑人的自由。但是對很多南部白人來說,高德華特主張維護州權,反對聯邦政府干預南部各州種族隔離政策,努力維護種族隔離現狀的做法,可以保守其固有的傳統。

Barry Goldwater,攝於1986。相片來源:資料圖片

被保守主義推崇的里根,很多做法也與保守主義格格不入。里根的經濟政策倡導減税,這好像和保守主義契合。但是里根執政八年之後,美國的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很多低收入家庭生活水平進一步下降。家庭觀念歷來是美國保守主義提倡的核心價值,沒有什麼比讓底層家庭收入下降更危及家庭的穩定性。里根最為保守主義讚譽的是,里根的星球大戰計劃,在軍事上和經濟上帶給了蘇聯巨大的壓力,直接促使了蘇聯的解體。但是如果我們從嚴格保守主義的立場來看,里根的冷戰計劃也並沒有恪守保守主義價值。保守主義強調國家對自身力量的謙卑,認為人類的有限,人無法代替上帝在人間說話。但是里根冷戰的基本思路是,美國是基督教國家,代表着正義的一方,而蘇聯是無神論,是邪惡的一方。這種黑白分明,天使與魔鬼的對立思維,本身就不是保守的價值。

在中國保守主義眼中,特朗普捍衞了真正的保守主義。但是特朗普纏身的性醜聞,狂妄自大的特質,讓人實在看不出他有多少保守主義氣質。特朗普甚至曾在選秀節目上吹噓自己的性器官。無法想像,一個喜歡讀柏克著作的人,提倡美德、節制和審慎的人,同時又是特朗普的堅定支持者,這在邏輯上難以自洽。

柏克所言,保守主義是一種審慎的謙卑,但是美國(包括中國)很多保守主義者心中充斥着美國至上的觀念。殊不知,如果從基督教傳統的神學來看,人類根本沒有燈塔。地上之城是人墮落之後的產物,任何文明之光都需要美德來培育,傲慢和自義中藴含着摧毀文明的基因。

一些保守主義者認為,人類的自由基本上是由保守主義思想貢獻的,左派和自由派在本質上都乏善可陳。這種歷史觀,更是經不起推敲。比如,在美國,保守主義和種族主義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高度重合,對於白人至上者來說,保守主義保守了其自由,但是對於黑人群體來說,左派和自由派恰恰是其自由的重要保障。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在美國種族隔離的二十世紀上半頁,唯一一個長期堅持反對種族隔離的白人組織竟然是美國共產黨。

美國華人篤信特朗普的群體很大一部分來自基督教保守教會中的中老年群體,年輕人一代鮮有人將美國視為燈塔。

結語

學術研究需要現實關懷,但太多的審美投射會妨礙對學術問題的理解。最近幾年,隨着網絡媒體的普及,微信公眾號的流行,保守主義的文章也開始離開學術圈,進入草根群體。筆者觀察到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在海外留學生群體中,中國保守主義者的主張沒有多少市場。美國華人篤信特朗普的群體很大一部分來自基督教保守教會中的中老年群體,年輕人一代鮮有人將美國視為燈塔。

1980、90年代赴美的中國學者,普遍經歷過文革,極左政治的記憶歷歷在目。當時中美巨大的生活水平差距,加上讀了一些英美保守主義的書,美國是人類的燈塔這一觀念自然就產生了。但是最近十多年來,中國經濟水平的提高,中美生活差距縮小,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人的美國觀也隨之發生微妙變化。

中國近代對英美的態度,在某種程度上也折射出中國人對自己的理解。英美保守主義在中國的流行,其實折射出中國1950、60年代出生,經歷文革,改革開放後讀大學的那一代知識份子的內心對中國的期望。在現實面前,將一種理想投射到英美,並希望自己所理解的英美思想,能夠改變中國。

這種期望和投射化為學術衝動,就是中國版的保守主義。雖然這些學者提倡的一些保守主義理念有其現實價值,但是可以預見的是,在未來一段時間,隨着年輕一代的興起,這種被浪漫化和簡單化的保守主義理念會迅速失去觀眾。而2020年美國大選,華人保守主義者對特朗普的力挺,很有可能就是中國版保守主義的迴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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