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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銘×馬世芳:以音樂作為行動,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

記錄/楊德涵

編按:2022年7月24日,來自香港的電影及流行文化研究者陳嘉銘、台灣廣播人及作家馬世芳,在台北飛地書店以「為盛世備忘」為題展開對談。在講座中,兩人分別從香港與台灣的流行音樂脈絡著手,剖析社會不同階段中、對於時下人們影響甚深的音樂作品,並揭示這些作品對於當時社會環境的記錄與反映。(*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 飛地 臉書專頁。)

| 講者簡介 |   

陳嘉銘,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博士,專事電影和流行文化,以及動物與生態人文學研究;在香港中文大學及香港恒生大學任講師期間,分別開設「名人,明星及香港流行文化」和「南韓流行文化」課程。近作含《寫在牠們滅絕之前——香港動物文化誌》、《給下一輪廣東歌盛世備忘錄——香港樂壇變奏》(與吳子瑜及海邊欄合著)。

馬世芳,台灣廣播人,作家。著有散文輯《地下鄉愁藍調》、《昨日書》、《耳朵借我》,主編《台灣流行音樂200最佳專輯》、《民歌四十時空地圖》、《巴布‧狄倫歌詩集》等書,並於台灣科技大學、台北藝術大學任教。

什麼是盛世?本場飛地台港對談沙龍「為盛世備忘」,邀請香港流行文化研究博士、《給下一輪廣東歌盛世備忘錄》的共同作者陳嘉銘,與台灣廣播人、知名樂評作家馬世芳 演講對談。兩人分別用約 30 首歌,描繪出各自心中香港與台灣的盛世。

不單只有歌手創作可以反映社會對抗,歌迷的消費行動本身也是一種呼應,且歌迷們會依照個人經驗,詮釋偶像及作品,生產出獨立的社群文化。

陳嘉銘 :只要把聲音記錄下來,城市就不會真正停下 

歌曲需要備忘,因為社會在變奏。面對近幾年香港的劇烈變化,陳嘉銘和友人一起寫下了《給下一輪廣東歌盛世備忘錄》一書,去理解在這個背景中,香港樂壇究竟經歷了什麼。

從 1997 年香港回歸的社會變化如何反映在流行樂上,到 2003 年這個重要的節點,多數香港人知道,這是天王張國榮、天后梅艷芳逝世的時間,也是「一個香港時代的終結」。

當本土變成一個貶義詞

由於政治環境轉變,香港和中國兩地流行文化近年越見交融,也有所折衷。以香港電影來說,不只恐怖電影、黑社會類型題材不能拍了,電影周邊產業的樣貌也連帶改變,主題曲尤是──無輪歌詞敘事及語言,都稀釋了港風,調整成迎合廣大市場的樣子。

即使如此,香港本地還是有許多關注社會發展的歌手。例如由謝安琪演唱的《囍帖街》,這首由黃偉文填詞的歌曲,哀嘆著婚姻的無常,乍聽是情歌,但聽久卻耐人尋味──「囍帖街」是香港灣仔區利東街的舊稱,自從被政府重劃後,平民被迫離開,昂貴豪宅在此興起。歌曲字裡行間都暗示著香港自 2006 年來出現的城市保育運動。

但是,轉變到了 2019 年持續擴大。陳嘉銘指出,「本土」是非常中性(normal)的詞彙,文化是由泥土上發芽,土地的概念很重要。但經過 2012 年反對國家教育、2014 年雨傘運動後,「本土」一詞變得敏感,甚至變成貶義,也讓香港流行文化的詮釋被迫翻轉。此外,黃耀明、何韻詩、方皓玟、……等歌手「被禁播」,還有選秀節目必須改編特定歌詞才能上台演唱等情況,都屢見不鮮。

流行文化如何作為一種反抗

動盪時代,讓許多人渴望從流行文化中尋找容身之地。迷群(fandom)研究是流行文化重要領域,陳嘉銘指出,其實不單只有歌手創作可以反映社會對抗,歌迷的消費行動本身也是一種呼應,且歌迷們會依照個人經驗,詮釋偶像及作品,生產出獨立的社群文化。

如香港小電視台 ViuTV 通過選秀節目《全民造星》推出的團體  Mirror,近年廣受港民喜愛,就是一種粉絲能動性(activeness)的展現──因為 Mirror 歌詞提到「堅持下去得以看到未來」等意象,很多香港歌迷相信 Mirror 表態支持社會運動;歌迷的熱情支持,又反過來讓 Mirror 感受到自己信念的影響力。以往民眾普遍對電視台等大型媒體財團沒有控制能力,但在流行文化的世界裡,「粉絲」的能動性得以體現。

八〇年代台灣青年,躊躇滿志期待推著世界變得更進步,但到頭來,長大的他們,終究還是被世界改變了。他們發現,世界並沒有變成青春時代想像的美好樣子……

馬世芳:每一首流行樂曲,都是一顆時空膠囊 

馬世芳接著同意地表示,流行音樂是時代的鏡子、盛世的殘片;從小我到大我,分析流行歌曲,一方面能夠勾起個人情感,另一方面又能連結到群體狀態。

那是回不去的我和你

台灣在過去幾十年,也經歷翻騰的社會改變。八〇年代羅大佑第一張專輯《之乎者也》,專輯封面是臺北盆地,開場曲是今天聽來依舊經典的〈鹿港小鎮〉──這是為當時千千萬萬離開故鄉北漂打拼的青年創作,羅大佑嘶吼著鄉愁的多重層次,有心理的鄉愁、地理的鄉愁,還有因故鄉環境變化劇烈,「再也回不去心中夢想的斷裂」。

這個斷裂,是發展中國家青年的共同經驗,歌曲用充滿幻滅、憤怒的搖滾元素,製造出強大感染力。

無獨有偶,1983 年蘇芮〈一樣的月光〉,最重要的歌詞是「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八〇年代台灣青年,躊躇滿志期待推著世界變得更進步,但到頭來,長大的他們,終究還是被世界改變了。他們發現,世界並沒有變成青春時代想像的美好樣子,農業社會徹底失落,只有月亮、冬天、塵埃和過去一樣。

羅大佑《之乎者也》專輯封面

從花草小確幸到世代覺醒

爾後台灣經歷了從小確幸到崩世代的過程,馬世芳認為最代表性的歌曲是陳綺貞〈旅行的意義〉,準確描述當時台灣文青的嚮往。此後還有蘇打綠的〈小情歌〉、田馥甄的〈小幸運〉等,都帶起「小」確幸風潮,「當這個時代的答案已經預先都寫好,你除了接受,也只能去追求一些花花草草。」馬世芳一針見血的說。

然而,其後發生一連串社會運動(如:樂生事件、反媒體壟斷、苗栗大埔、洪仲丘事件,一直到反服貿抗爭),台灣青年從失語迷茫的小確幸狀態「醒」過來,年輕人感覺自己可以做出改變,去促成這一波波社會運動與變革。而流行音樂在此時紛紛響應。張懸〈玫瑰色的你〉、五月天〈入陣曲〉、還有滅火器〈島嶼天光〉,都為投入運動的青年帶來昂揚生氣,和滿滿的鼓勵。

我要成為我自己

尾聲曲目,馬世芳分享了陳珊妮與呂士軒〈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歌詞關鍵在「我要成為自己,拒絕被世界改變」,馬世芳說,其精妙在於不用「做自己」,而是「成為自己」。因為成為自己是非常難的,一輩子沒有盡頭的事。

「當你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的時候,你是沒有辦法拒絕被世界改變的,因為你既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也不會知道世界是什麼,你更不會知道什麼叫做被改變。」

這是一首看似簡單,其實並不簡單而蘊藏強大能量的歌曲,馬世芳以此首歌的分享,作為段落的結束曲。

音樂讓你明白不是隻身捧著孤獨的滋味

兩位講者的精采分享長達兩個小時,沙龍進入最後環節,除了兩位講者互相的問答交流,也有來自現場與線上聽眾的好奇和回應。

陳嘉銘和馬世芳討論了流行歌曲中的語言認同、創作思維,以及音樂錄影帶(MV)所代表的新時代影像 vs.音樂相互交織的關係。聽眾提問則多關注歌曲傳播中,港台社會對身份認同和社會轉變的思考,以及延伸前述對迷群文化的現象分析。

不知不覺三個半小時過去,在這場溫馨的沙龍交流中,講者和聽眾盡可能交換最多的音樂切片,資訊量雖龐大,卻有機會讓我們一瞥兩地社會史,以及兩地時空的交錯重合。之中或有時差,但當我們回顧這些歌曲,看見某些經典沉澱、在時代的揀選下被記住,提醒著人類歷史的共同累積,生活因為有音樂而被標記下來,也讓我們明白,自己不是隻身捧著孤獨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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