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載爵(聯經出版發行人)
編按:2022年4月26日,著名唐史學者賴瑞和辭世,享壽69歲。賴瑞和一生在學術及文化範疇都有所建樹,其中「唐代文官三部曲」——《唐代高層文官》、《唐代中層文官》、《唐代基層文官》由聯經出版,是唐代官制研究範疇的重要學術作品。時任聯經出版總編輯的林載爵,曾與賴瑞和先生數次往來通信、交流寫作計劃與學術思考;如今撰文回顧「三部曲」的出版始末,思憶兩人在學術出版世界的相識相惜。
1990年代的文壇流行著像余秋雨《文化苦旅》、《山居筆記》,夏堅勇《淹沒的輝煌》這類所謂的「歷史大散文」,字裡行間充滿了對歷史、對人物非常濃郁的感懷,讀來不免沉重。在這樣的情緒潮流中,我在2002年才讀到賴瑞和的《杜甫的五城》(爾雅,1999),宛如一股清流,終於有一本重返歷史的書回到了歷史的原來樣貌。
他是帶著探索歷史的心情走遍四千多公里的路程。他到潮州,要瞭解韓愈在「初南食飴元十八協律」中為何覺得潮汕海產「腥臊」,吃得面紅耳赤。
賴瑞和在普林斯頓大學修讀博士學位時,讀到杜甫「塞蘆子」的「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一時興起,希望「總有一天,我一定要乘搭火車,沿著黃河,走這一段路。從現代的銀川出發,往北走,經包頭,一直走到呼和浩特,去感受『五城何迢迢』的滋味。」1989年他終於有了機會開始在中國的火車之旅,一直到1992年總共有九次的旅行。1992年春,開始籌劃第八次的大陸行時,發現中國的鐵路線,百分之九十已經被他走過了,只缺東北三省一角,幾乎全靠火車走過中國其餘二十多個省和自治區。
他是帶著探索歷史的心情走遍四千多公里的路程。他到潮州,要瞭解韓愈在「初南食飴元十八協律」中為何覺得潮汕海產「腥臊」,吃得面紅耳赤。到了西安,還常常把西安說成長安。去昭陵時,他會想杜甫當年謁昭陵,是怎麼去的?騎馬?騎驢?還是步行?他也瞭解了李商隱為何要「驅車登古原」,去捕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斜照餘韻。在洛陽,他要印證楊銜之的《洛陽伽藍記》,文筆之清麗,筆調之沉痛,歷史感之強烈,是中國最好的一本遊記。火車經過河西走廊時,會想起一千多年前,經過這條走廊到西域去屯田的唐代士兵。在敦煌第十七窟,彷彿看到法國漢學家伯希和點著蠟燭,把最有價值的文件挑選出來,劫運回法國。到了安徽宣城,一個人爬上李白的敬亭山,體會李白「獨坐」看山,「相看兩不厭」的情景。當然,他也完成了在黃河外的沙漠上,走完杜甫五城的全程。
我立刻感覺到這位作者,博士論文是《唐代的軍事與邊防制度》,又已親自走訪唐代史蹟,文筆又好,歷史感又強,應該是寫一部新唐史的絕佳人選。我接著讀了他的《男人的育嬰史》(2001,聯合文學),發現他真有此願,而且是要從唐人的觀點來寫唐史。興奮之餘,我根據他在《杜甫的五城》留下的電郵郵址(一般作者不會這麼做),給他寫了一封信,時間是2003年1月2日。
賴教授:
我是台北聯經出版公司的總編輯,很抱歉,我遲至上星期才有幸拜讀您的大作:「杜甫的五城」,深深沉醉在您的結合歷史與旅遊文學所構築的世界當中。讀畢之後,並且感覺到由這樣一位作者來重寫唐史,必然能讓唐史重現光輝。
今天續讀您的「男人的育嬰史」,從序文中始知您早有「從唐人眼中看唐史」的計畫,令我高興不已,不知目前進行得如何了?
我希望聯經有這份榮幸能夠出版您的這部唐史大作。聯經出版過劉子健、嚴耕望、傅樂成、余英時、黃仁宇等諸先生的作品。如果聯經的陣容有您加入,必然能使聯經的文史出版品更加出色,這正是我們滿心期待的。
希望能的到您的好消息。
我還想請問何處可以讀到「萬里尋碑記」一文?
隔日馬上收到了他的回信:
載爵先生:
昨晚深夜收到您的電郵,真是驚喜。
我對您略有所聞,知道您從前一邊在東海教歷史,一邊又在聯經當總編輯,但後來似辭去教職,全職當總編輯。我讀過一篇您懷念黃仁宇的文章,還記得其中一個很生動的細節:即黃「偷偷」告訴您,他從來沒有去過萬曆神宗皇帝的地宮那一段。
感謝您的賞識。聯經出版的歷史著作都很有水平,我幾乎都讀過。近一年也曾經想過,如果聯經能出版我的學術著作,應該是一件大好事。所以昨晚收到您的電郵,真讓我喜出望外。
不過,我在《男人的育嬰史》中所說的那個「唐史」計畫,有些改變。我一開始從唐代第一個大詩人王績寫起時,就發現他當過的四個官職:正字、縣丞、待詔和太樂丞,竟沒有任何現代學者作過任何研究。我們對這些唐代官職的瞭解是非常模糊不清的。我也難以下筆。所以我就先去研究這些官職,結果一發不可收拾,決定先來研究唐代的官職。我覺得,弄清了這些官職,我們也就可以弄清唐人是怎樣做官,怎樣生活。怎樣讀書,怎樣為做官遠行等等細節。換句話說,可以從官職上去呈現唐史的一大切面,看唐人在公、私方面的生活。
我目前的計畫是,先寫一系列專業的唐史論文,先發表在純學術刊物上。這工作的「唐代基層官員」部分,目前大致已完成。得六篇論文如下:
1. 〈唐代詩人與正字官考釋〉(26000字)(已投寄《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2. 〈唐代校書郎考釋〉(38000字)(已投寄《中研院史語所集刊》)
3. 〈唐代縣丞的幾種形貌〉(22000字)(已投寄中國大陸《唐研究》)
4. 〈唐代縣丞的職務和生活諸貌〉(18000字)(已投寄《漢學研究》)
5. 〈唐代的待詔考釋〉(37000字)(已投寄香港《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
6. 〈唐代的翰林待詔和司天臺〉(20000字)(已投寄上海《中華文史論叢》)
這六篇論文都剛在兩個月前才寄各學報,現正在審查中,總計約16萬字。若通過審查,最快的可在今年3月發表,慢的則要在今年2003年尾,如《漢學研究》半月刊、《唐研究》年刊(每年12月才出一期)和《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年刊(也是每年12月才出一期)
為了在學術界「立足」,這六篇論文採取學術論文的寫法,不過我已儘量寫得通俗一些,文筆也力求活潑生動,希望能讓一般大學生也能欣賞。現網上傳稿方便,我且先把其中三篇(正字、縣丞形貌、縣丞職務)傳給您看看(中文繁體word2000檔案),請您指正。
不知聯經可否考慮把這六篇論文出成一本書,書名暫訂《唐代的基層官員》?若可行,我現在正在寫的一篇《唐代的縣尉考釋》(此文準備參加今年11月在台北文化大學舉行的第六屆唐代學術研討會,由台灣中國唐代學會主辦),也可補上,那整本書就更為完整,題材統一,而且不論中、英、日文,目前都還沒有一本這樣的學術著作。聯經可以說是第一家!不知您認為如何?當然,出書前我還會作一些修訂,以求格式統一,並刪去重複或累贅的東西,補加一篇前言、參考書目和人名地名索引。
此外,我現在動筆用英文寫一本書,叫Government Officials in Tang China: Their Public and Private Life(唐代中國職官:他們的公私生活),預計今年底可完成,準備給我的母校Princeton UP或Cambridge UP出版(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是《劍橋中國史》的主編Denis Twitchett。他也幫劍橋大學出版社主編一套中國文史叢刊)。
這本英文書就比上述那六篇論文更「雅俗共賞」了,範圍也更大,即包括基層、中層和高層等幾乎所有唐代文官。寫法有點像史景遷(Jonathan Spence)的那些書,以人物為重點,以人物襯托出他那整個時代,也講究生動的細節,文筆也力求活潑,避免「學術論文」那種僵硬文筆,但還是會有一些腳注,適合同行專家,亦可讓一般喜愛歷史的讀者欣賞。
這本英文書寫完了,我很可能會用中文重寫一次(不是翻譯)。但這恐怕是2004年以後的事了。若完成,當然最先考慮交給聯經出版。
至於我那篇三萬多字的長文〈萬里尋碑記〉,已發表在2002年4月出版的《台灣宗教研究通訊》第三期上。這是一本同仁小刊物,由李世偉教授主編,由台北南天書局和樂學書局經銷。為免你四處找尋,我還有一個word的檔案,且傳給您看看。
又,我在2002年初已辭去教職,現任馬來西亞唐代文化中心主任及專任研究員,可全心投入研究和寫作。
耑此,敬頌
編安
賴瑞和上
又及:您有沒有看過我去年2月出的《坐火車遊盛唐:中國之旅私照片》(新店人人出版股份)?這等於是《杜甫的五城》的圖解版,收240張我在旅途中拍的照片,文字和《杜甫的五城》不同,較精簡親切。
他的宏願是:「以人物為重點,以人物襯托出他那整個時代,也講究生動的細節,文筆也力求活潑。」
在這封長信中,他表示了確實想從被稱為「五斗先生」,《酒經》作者,初唐詩人王績開始以唐人看唐史的計畫,然而卻因官名不解,無法進展,只好改弦易轍,開始做起了唐代基層文官的研究,並且已經完成了六篇論文,打算將這六篇結集成書,書名就定為:《唐代的基層官員》。進一步他還要寫一本英文版的《唐代中國職官:他們的公私生活》。他的宏願是:「以人物為重點,以人物襯托出他那整個時代,也講究生動的細節,文筆也力求活潑。」
他又提到了三萬餘字的「萬里尋碑記」一文,那是他在1990年初夏,搭火車到了河南寶慶,想要解決一件懸案。「這宗懸案,困擾了中外的現代學者至少將近一個世紀之久,因為有一篇寫於北宋年間,關於妙善觀音起源極重要的石刻碑文,在大約十八世紀末葉以後,竟神秘離奇的失了蹤。現代學者費盡心機,不斷在找尋這篇碑文,可是大家忙了快一百年,也還是沒有找到,成了懸案。」而這塊石碑的命運如何,下落如何,是存是毀,世界上除了寶豐縣的居民外,恐怕就沒有其它外人曉得了。文中敘述的追尋與考證過程,讀來真是趣味盎然。
在瞭解了他的寫作計畫後,我立即回覆:
瑞和教授:真高興馬上收到您的回覆,也因此知道您的研究與寫作計畫。我相信您的著作一一出版之後,必然在唐史的研究領域內大放異彩,就像「杜甫的五城」引起廣泛的迴響一樣。而那一部「唐朝詩人眼中的唐史」,或者是您眼中的唐史,都還是我最期待的。「唐代基層官員」一書,當然也是一部值得出版的開創之作,您願意交給聯經出版,那真是聯經的榮幸。按照您的進度應只剩一篇尚未完成,待您完成後(那會是何時?),請即將全書文稿寄下,以便提交聯經的編輯委員會,他們會找人再做一審查,我想如果順利進行,也許等今年12月,最後一篇在學報發表後,即可付梓問世。至於「唐代中國的職官」一書,則更是無限期待了。謝謝您寄來的四篇文章,我會好好拜讀。看來,您離開教職,專心寫作,產量必然驚人。我倒是非常好奇,在馬來西亞居然會有一個唐代文史中心,這是台灣都做不到的。我確實是在經過長時間的考慮後,於2001年8月離開任教19年的東海歷史系,專職聯經總編輯。沒有想到您還記得我所寫的懷念黃仁宇一文,人世間有機會接觸一些傑出學者,實是一大福份。與吾兄認識,也正是這樣的一種心情。希望今年11月來台開會時,能把酒一敘。不知「杜甫的五城」有否簡體字版?我明日一早將赴北京一星期,順便一探可能性。留京期間,電郵將由內人代轉,並請告知聯絡電話。再談。
我主要是表示聯經一定會出版「唐代基層官員」,以及乘到北京之便,將《杜甫的五城》介紹給北京的出版界朋友。
之後,他花了九個月的時間將全書結構重新調整、安排,不再是六篇論文的集結。2003年10月17日終於收到了《唐代基層文官》的完整書稿,並且告知將於11月5日來台北參加第六屆唐代學術研討會,我們在11月6日第一次見面,共進晚餐。在此之前,我去信告知故宮每年十月都有一次稀有書畫展,並將展覽資料傳送給他。他在10月20日回信如下:
故宮的書畫展資料收到。我剛上網去看了「展品清單」,發現徐浩的《朱巨川告身》也在上頭。這正是我最想看到的,還有《明皇幸蜀圖》也很想看看,真感謝您的通知。看來這正是一份緣分和福氣。前幾天,我還在想,我那本《唐代基層文官》的封面,或許可以用徐浩的《朱巨川告身》來作設計,因為這張告身,正是朝廷委任一個左衛府兵曹參軍的文書,書法絕佳,我書中又討論過這種參軍(見第四章《參軍和判司》),似乎很合適。若真的用此《朱巨川告身》,我可能還可以寫一篇短文介紹此告身,作為書中的一個附錄。
這本書稿經過審查後於2004年11月出版。他在「自序」中提到了這段因緣:「去年初,聯經出版事業公司的總編輯林載爵先生,讀了我那本中國旅行書《杜甫的五城:一個火車迷的中國壯遊》(台北爾雅出版社),寫電郵來表示讚賞,並問我有沒有唐史書稿可以交給他出版,這樣便促成了這本書的誕生。我要衷心謝謝林先生,沒有他的那封電郵,這本書還不知甚麼時候才能面世。」
這本書真的以〈朱巨川告身〉作為封面,他也寫了「本書封面和〈朱巨川告身〉」做為附錄。
2005年8月他進入了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任教,有了很好的研究環境,於是接著專心完成《唐代中層文官》(2008)和《唐代高層文官》(2016),構築了唐代文官的三部曲,成為他學術生涯的代表作。
最讓我遺憾的是,一部我相信會是他一生最精彩著作的「從唐人眼中看唐史」的新唐史寫作計畫終究未能完成。
得知他在今年4月26日逝世的消息,頗為驚訝與感傷。他在《杜甫的五城》的開頭文中說,他啟程開始以火車進行中國的壯遊時,「那一年,我三十五歲,正好走到了詩人但丁,在《神曲》一開頭所說的『人生旅程的一半』。我有幸在這一個意義深長的年齡,開始整個中國大陸行,覺得真是一種美麗的巧合。」他真的在三十五年前預言了自己的人生旅程的一半!
最讓我遺憾的是,一部我相信會是他一生最精彩著作的「從唐人眼中看唐史」的新唐史寫作計畫終究未能完成。瑞和兄具備文學才華,又有史學訓練,更有豐富的歷史想像力,因此總有非常吸引人的寫作計畫。例如,在2003年《唐代基層文官》的出版後記中,他提到:「在本書寫作的中途,我又在構思另一本書:《唐人的關歷和遠行》,想精選十個唐人,包括詩人、史官、星官、學官、翰林侍詔、將軍、財臣和宰相等,詳考他們的功名和官歷,細說他們如何為做官遠行,以便結合制度史和歷史地理這兩個我都深感興趣的研究領域,做更深入的『個案研究』,呈現唐代文武官更寬廣的一個橫切面。這樣一來,我整個唐代職官和官制研究的大計劃,便可圓滿結束了。」可惜,這個計畫也沒有實現。2014年在完成《唐代高層文官》後,他說了這麼一句話做為唐代文官三部曲的總結:「今後,我可以開始寫那本構思許久而難產的『偉大的唐史小說』了,只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完成。」隨著瑞和兄的過世,這些能帶領我們進入唐史新世界的計畫也就跟著結束了,但是瑞和兄留下來的著作總是會激勵未來的唐史學者開拓更寬廣的研究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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