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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如何像匠人般寫小說

記錄/清如

編按:2022年2月24日,由田家炳基金會、香港科技大學賽馬會高等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學院籌辦的線上講座,邀請到小說家葛亮,以「因物之名——『匠』與小說創作觀」為題展開演講。講座中,葛亮通過引述不同文本與作家的個例,講述對於匠人的觀察、從而分享其在小說創作中的領悟與思考。(* 本場講座紀要已獲講者授權撰寫、刊發,標題為編者擬。)

| 講者簡介 |

葛亮:小說家、學者。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現任香港浸會大學副教授。 文學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包括 小說《北鳶》《朱雀》《瓦貓》《問米》《七聲》《戲年》《謎鴉》《浣熊》,文化隨筆《繪色》、《紙上》、《小山河》等。部分作品譯為英、法、意、俄、日、韓等國文字。

長篇代表作《北鳶》《朱雀》兩度入選「亞洲週刊十大小說」。曾獲「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大 獎、 首屆香港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等國內外獎項。 作者獲頒《南方人物週刊》「年度中國人 物」、海峽兩岸年度作家等榮譽。

葛亮以「因物之名——與小說創作觀」為講座題目。在講座中,他講述其對匠人的觀察,以及將匠人延伸至小說創作的領悟,從中思考物與人、物與文學的關係。

文學總是以不與時代的急速發展步伐並行的態度進入時代,但又反映時代。

匠人的不器用與大用

他首先舉出兩個匠人的例子,引出講座的中心:「匠」。匠人們如何不跟從時代「理所當然」的發展步伐,從而引出匠人的不器用與大用。

其一是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葛亮認為,「他電影中黑白影像中的安靜與凝滯,帶著對世界永恆的篤定」。其中他有提及小津安二郎的一件軼事——有人問小津安二郎,可以換一下風格嗎?他回應,因為我是「賣豆腐」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哩飯或炸豬排,怎麼會好吃呢?

小津安二郎 (Ozu Yasujiro):《我是賣豆腐的, 所以我只做豆腐。》(新經典圖文,2013)
講座截圖。相片提供:記錄者

另一個是日本木匠小川三夫,他曾參與修復現存全世界最古老的木結構建築法隆寺。法隆寺建於公元601 年,正值飛鳥時代,後來隨風雨飄零而有所凋落。小川用一生與木材相處,悟出要「讓木材接觸你的手,進入到你的身體,變成大腦,你替樹來思考,建築替它活著」。葛亮評價這是「讓物和人之間存在某種互相成全的辯證關係,讓其生命互相交融與換取。」

葛亮認為這些都是藝術家的自知,匠人的自尊,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葛亮也認為這反映了匠人的拙與鈍。這種拙與鈍,則是匠人的傳承和持守。葛亮說:最好的匠人,通常是不器用的,其不器用,令自己的經驗系統本身具有封閉性,與外界形成壁壘。他們專注於自己的小世界,大巧若拙,不隨波逐流,不左右逢源。

葛亮提到,小川三夫培養徒弟的習慣是反現代的:他要求學生每天工作十二小時,週日也不能回家,而且不允許學生使用智能手機,要他們對外界處於規避的狀態。很多年輕人因此退卻,離開小川。葛亮認為這些逃離的年輕人正正反映了現代人特性——懼怕孤獨。葛亮分析了智能手機這個例子:手機為人營造了一種自己並不孤獨、永遠不被時代遺棄的錯覺,人們被動接收信息,這造就惰性——不斷被他人的判斷所餵養而停止思考, 並且過於輕率地做出判斷。這些都是小川三夫所警惕的,所以他要求學生與外界隔絕,重新成為孤獨的人,與師傅朝夕相處,記憶和模仿師傅的動作,將記憶變為自己的本能。

葛亮提及了小川三夫的一個習慣,他在刨平木頭後,會順理成章撫摸木頭。這看似本能,卻大有深意。他解釋到,隨著日新月異的科技的發展,我們過分依賴儀器去測量各種數據,例如溫度、濕度、感光度。數據變成一種尺度,一但失去,我們便難以判斷周遭一切。但我們忘記了我們的感官,手是其一。匠人撫摸木頭,便能感受其年齡、乾濕度、疏鬆度,其究竟能作為橫梁、斗拱,還是接榫。因此葛亮認為,到底我們應該學習現代科學那套,用儀器和數據精準地量度物與生命,還是學舊時那套,用經驗和感知來理解萬物的節奏和規律?

葛亮認為,這種不刻意追求科學之變,而專注於自己的感官,既是匠人的拙與不器用,也是匠人的大用。同理,葛亮認為文學也有其看似不器用卻為大用之處。文學總是以不與時代的急速發展步伐並行的態度進入時代,但又反映時代。這也是葛亮去解釋為什麼自己的小說有很多描寫匠人以及物,以及用匠人與物的不器用,變為大用的內容。

文學中人物不成器,卻可用工藝改變人生……葛亮認為,匠人在拯救和被拯救之間,形成自我歷史發展脈絡的梳理。

葛亮的匠人式寫作

葛亮對匠人的寫作原點是其小說《北鳶》。《北鳶》小說名源自曹雪芹的《南鷂北鳶考工誌》。曹的好朋友余景年征戰沙場而不幸致殘,他請求曹幫助,但曹沒有直接幫助,而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教余謀生的技藝,使他有自養之道。《南鷂北鳶考工誌》便是「意將旁搜遠紹(「廣泛搜集,遠程古人」之意),以集前人之成。實欲舉一反三,而啟後學之思。乃詳查起放之理,細究札糊之法,臚列(「羅列」之意)分類之實,縷陳(「詳細陳述」之意)彩繪之要。彙集成篇,以為今之有廢疾而無吿者,謀其有以自養之道也」。《北鳶》中有一位紮風箏的手藝人龍師傅,他失意之時,小說主角盧文昇之父將店盤下來,並送龍師傅一本《南鷂北鳶考工誌》,吩咐他每年送文昇一支風箏,以作報答。文學中人物不成器,卻可用工藝改變人生。龍師傅與盧家將信義放於物件中,葛亮認為,匠人在拯救和被拯救之間,形成自我歷史發展脈絡的梳理。

葛亮也提到他最新的作品集《瓦貓》,其中收錄了幾篇小說,分別是《書匠》、《飛髮》、《瓦貓》,三篇小說都描寫了匠人的故事。

講座截圖。相片提供:記錄者

《書匠》講述一個古籍修復師的故事。主人公毛博士的祖父有一本關於藝術史的書,它傳到毛博士手中時已頗為殘舊。於是毛博士便找到一位古籍修復師,希望她能幫助修復這本書。書中提到,修復書講求整舊如舊,修復完煥然一舊。一開始,修復師不願意修復這本書,但偶然間,毛博士拾起書,輕輕將書的摺角履平,修復師看出其對書的善待,知他也是愛書之人,便答應幫手。他們以物為眼,彼此觀望著對方,無須多言,已自然心領神會。

《飛髮》則是一篇關於香港理髮的故事。小說名「飛髮」是港式粵語理髮的意思。小說講述了傳統粵式理髮師面對新潮的滬式理髮店的崛起,並且連其兒子都跑去學滬式飛髮的情況下,如何堅守自家的理髮流派的故事。正如葛亮提到,這是一個「不同門派理髮師在時代的淘洗中,面對理髮精英的不斷更迭,堅守傳統,在時間和空間之間與時代和解」的故事。

《瓦貓》講述一個⻄南小鎮的傳統瓦貓製作工藝的故事。瓦貓是一種⻄南神獸,在昆明地區,各家屋瓦都有一隻瓦貓, 它神態惡煞,當地人用它來避邪。抗日戰爭時期,⻄安聯大的知識份子流徙到這個⻄南的小鎮 ——龍泉鎮,其中包括聞一多、朱自清、傅斯年等人。其中主角寧懷遠,便是其中一個流徙的人。作為一個傳統知識分子,他被小鎮的傳統製作瓦貓的工藝吸引,開始在此研習瓦貓製作,並與其師傅的孫女榮瑞紅結為夫妻。久而久之,龍泉鎮成了一個精神容器,工匠與知識份子共同處於這個空間,在國家政局不安的時勢下,與廟堂之上的風雲變幻對比,形成葛亮所說的「⺠間文化系統、知識份子的廣場、廟堂三分天下」的格局。

葛亮:《北鳶》(聯經,2015)
葛亮:《瓦貓》(人民文學,2021)

葛亮作為一個當代文學家,同樣能夠以民間作為尋找創作元素之處所,將匠人的故事生動地呈現在小說當中。

以微小之物切入歷史的大敘述

葛亮提到,傳統上,⺠間話語和知識話語長期處於對立狀態,韓愈《詩說》有「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志乃不能及」。但在《瓦貓》裡,不難看出⺠間文化系統與精英知識系統的相輔相成,工匠與知識份子的相愛,其下一代流著的工匠與知識份子的血脈,他們一個兒子精於工藝,另一個兒子則善於讀書,這便是⺠間文化系統與精英知識系統結合的象徵。葛亮認為「⺠間還原為當代文學提供新興的考察項目,將⺠間作為當代創作的元素,給予知識分子新的價值定位和取向。作家雖然站在知識分子傳統立場,但卻在寫作中表達出⺠間自在的生活狀態,⺠間審美旨趣。」在小說《瓦貓》中的知識份子在民間尋找思考點,而葛亮作為一個當代文學家,同樣能夠以民間作為尋找創作元素之處所,將匠人的故事生動地呈現在小說當中。

物進入文學,不只存在於葛亮的小說中。葛亮還提到安妮普魯的小說《手風琴罪案》,小說講述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末一百多年間,擁有這台手風琴——厄運之琴的八個移民美國的家庭在不同歷史時期遭遇的變故,裡面大量描寫了手風琴製造、手風琴文化史的內容,進而牽涉血統、種族等等主題。正如葛亮提及「物終究成為刺探人的歷史的機構,從而進入文學。它以異文本的方式進入文學,緘默而強大,為人的歷史帶來一種惘惘的威脅,甚而造就充滿張力的閱讀障礙。」這台手風琴進入文本,緘默而強大地串連出美國多民族融合的血淚史。

講座截圖。相片提供:記錄者

葛亮最後總結「從古到今,物都比人走得遠。物不器用,文亦然。人類文明嬗而不居(意為:更替不斷),唯須有刻度。過去,當下,未來,皆如是。知萬物之長,才是變的根本。」因物之名,熟知物的特性,然後以物會人,會文學,會歷史,會世界,以微小之物切入歷史的大敘述,從微觀理解世界的發展。無論世界如何變化,萬變不離其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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