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ss "Enter" to skip to content

李永峰:走出金庸的武俠世界後,我們如何闖蕩江湖?

文/李永峰(四季書評編輯)

如果沒有金庸,江湖與武俠的意象不會如此深入人心。但是有了金庸,我們對於江湖與武俠,又增加了多少誤解呢?與《指環王》、《冰與火之歌》之類西方奇幻小說不同,金庸筆下的江湖世界並不是一個純粹幻想的產物。江湖二字,在今天中國人的生活中,依舊是鮮活的。很多人依舊在闖江湖、跑江湖、混江湖。而翻檢中國典籍,在分封制度崩壞的戰國時代,作為帶劍者的俠客,已經與儒者同列,「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俠客也至少曾經是一個獨立的群體。

俠客與江湖,本來就在中國文化中有所傳續。但是,在金庸「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小說之後,這種傳續被重構了。俠客變成了蕭峰、郭靖、令狐沖、韋小寶式,而江湖則成了主流社會之外的一個平行世界,不同門派合縱連橫,可以有盟主,可以影響天下大勢拯救萬民於水火……金庸式的武俠與江湖,是「成人的童話」,更讓人歡喜悲愁。但也因此,離中文語境中真實的俠客與江湖更遠了。真實的俠是什麼樣的?

董仲舒之後,儒家與皇帝結盟,開始為朝廷重建綱常,也就是《白虎通》的三綱六紀了。從此,儒家主導了中國的歷史敘事,所留下的文字中,俠的位置越來越少。

真實俠客如何尋找自己的世界

在探索儒者源流時,錢穆區分了「王官學」與「百家言」,認為古時候王官中的史官掌握「學術之全權」,但孔子時代,平民中已有學者成長起來,「百家言」可與「王官學」鼎立。「百家言」中的一派就是儒。而與之同理。孔子時代,乃至更早,大概「王官」對於武力的壟斷也越來越弱,武術的傳承是不是也經歷了一個「王官學」與「百家言」分野的過程呢?如此,俠客與儒者一樣,才可以四處出沒尋找投效機會。

項羽年輕的時候,「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在楚國已經滅亡,失去諸侯地位淪為民間大族的項家,這個時候要尋找出路,也只能以儒或者俠的身份?曾作為項羽麾下大將的季布,《漢書》說他「為任俠有名」,在項羽敗亡以後,劉邦舉國通緝他,以報「數窘漢王」之仇。季布逃進了朱家的家裡。朱家是誰呢?《漢書 · 遊俠傳》第一個講的就是他。朱家為了救季布去遊說夏侯嬰(騰公)。《漢書》說:「滕公心知朱家大俠,意布匿其所,乃許諾」。後來,季布果然獲救。

司馬遷寫《史記》,單獨列出來《遊俠列傳》。到了班固時代,已經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所以,《漢書》批評司馬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但是《漢書》也同樣單列了《遊俠傳》。這些遊俠,既有吳楚反時可左右天下局勢的劇孟,也有近乎班氏父子所認定的奸雄原涉。《漢書》說:「吳楚反時,條侯為太尉,乘傳東,將至河南,得劇孟,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劇孟,吾知其無能為已。』」原涉則世代為官,為了報仇而辭官,成了閭里之俠,「外温仁謙遜,而內隱好殺」。

陳平原寫過一篇膾炙人口的文章《千古文人俠客夢》,討論了《漢書》以後,中國正史再也沒有單獨為遊俠列傳的問題。很多史學家認為,東漢以後,遊俠傳統已經一蹶不振。陳平原列舉了很多小說中的俠客形象,以示反駁。或許,東漢以後,儒家意識形態之下史書的體裁受到了限制,所以才沒了《遊俠傳》的位置。但遊俠的信息依然散布在字行間。《魏書 · 武帝紀》說曹操:「少機警,有權數,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如果沒有後來的功勛,曹操早年經歷也類似司馬遷筆下的一個遊俠。

俠與儒一樣,在綱常崩解之際,遊走於不同陣營,尋找自己的世界。俠依靠的是武力,儒依靠的是文化。只不過,董仲舒之後,儒家與皇帝結盟,開始為朝廷重建綱常,也就是《白虎通》的三綱六紀了。從此,儒家主導了中國的歷史敘事,所留下的文字中,俠的位置越來越少。但不是說俠真的就從歷史中消失不見。

 

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俠客都是邊緣人嗎?

金庸筆下的武俠,來自於各個門派,少林、武當、峨嵋、丐幫等等,偶爾還有番邦高手。元朝時候,蒙古人給所有人劃了十個等級,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金庸的江湖世界,武俠大多來自於僧、道、醫、妓、丐等等。總的來說,都是邊緣社會的人。蒙古人的這十個等級,唯有把儒家列為第九(臭老九),令儒生們憤憤不平,其他排序,或許也符合他們一貫認識。但在真實歷史中,武俠真的只能在邊緣社會中產生嗎?

西漢時候,季布、劇孟、郭解、陳遵這類大俠,居於閭里,賓客滿堂、放蕩不羈,有人偶爾也幹一些報私怨養刺客的勾當。但他們絕非邊緣社會。他們結交朝廷大員,自己也經常受徵召為官。他們屬於社會中的有勢力者。東漢以後,民間豪強中的一部分,也類似於《史記》、《漢書》中的俠客,比如早年的曹操、後世為中國幫會所禮拜的關羽等。只不過,隋唐以來,科舉制度改變了官員的選拔。大概再也不會有民間遊俠受察舉與徵闢而成為朝廷大員的機會了。但任俠之人依然存在。《水滸傳》成於明代,講宋代的故事。其所反映的社會,無論代表哪個朝代,都說明那時候依然有俠客。宋江急公好義、柴進扶危救困,一百零八個梁山人物之外,比如祝家莊幾位,那也是與之類似的江湖好漢。

在沒有法治的社會裡,廟堂有廟堂的規則,江湖有江湖的秩序。只不過,現代社會,立法者想用法律把所有規則統一起來。

在真實歷史上,俠客,恐怕與少林、武當、峨嵋之類的宗教組織並無關係。俠也並非邊緣人群,俠就是指民間掌握着武力的人物。有人讀書傳家,有人習武傳家。早年的武俠小說,所講的大多也是一些習武之人的故事。當代歷史學家喜歡說中國歷史上,上層政治的變動並不會影響下層,上層朝廷更迭以後,下層可以傳檄而定。下層是由誰來定呢?由各類有領導能力的宗族。他們要麼靠文,要麼靠武。靠武者,便是類似《水滸》中那些家丁可以組成一支小軍隊的莊園宗族。他們的武力值也在更廣的範圍流傳,他們便是俠。在更早之前,孟嘗君、信陵君、郭解、陳遵等,不也是因為門客眾多,可以救人或者殺人而被視為遊俠嗎?

在金庸的小說,主要由邊緣社會生長起來的大俠們,作為主角攪動着江湖形勢。但實際上,江湖與武俠,一定會相連在一起嗎?宋代出將入相的范仲淹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在他看來,廟堂與江湖,只是他人生的兩種不同狀態。江湖就是體制外,離開廟堂就身處江湖。今天中國人所說的那個江湖,依然是體制之外的那個生活狀態。在沒有法治的社會,廟堂有廟堂的規則,江湖有江湖的秩序。只不過,現代社會,立法者想用法律把所有規則統一起來。但是在法治不健全的情況之下,闖江湖、跑江湖的人們,依然要遵循傳統留下來的一套秩序。

無論是鄉鎮的惡霸,還是城市的黑社會,他們願意遵守一套法治之外的規則,他們便身處江湖。只不過,江湖的範圍比他們加總要大。

江湖還在我們身邊

現代性話語體系進來以後,人們喜歡用「地下社會」或者「黑社會」會來概括那些行走在法治之外的犯罪組織。今天中國社會上下正興起「打黑」運動。但是,黑社會是個城市概念。鄉鎮以下,今天依然存在着依靠武力來獨霸一方的豪強與惡霸,他們現在也被當成「黑社會」打掉。實際上,他們不過是一個一個「祝家莊」的餘緒。真正的黑社會則依賴於城市中的產業,比如高利貸、拆遷、人口販賣等等。無論是鄉鎮的惡霸,還是城市的黑社會,他們願意遵守一套法治之外的規則,他們便身處江湖。只不過,江湖的範圍比他們加總要大。

因為中國文化中,本來就有江湖與武俠的因子,所以武俠小說才得以深入人心。上至政治巨頭,下至監牢囚犯,人人愛看武俠小說。這種因子促成了武俠小說的流傳,但這種流傳反過來卻也重構了文化中的相關因子。最近金庸去世以後,很多人討論金庸的武俠小說為何在西方世界沒有流行起來。很簡單,江湖還在我們身邊。每個人還可以告別體制,身處江湖。而西方世界,不會有這樣的生活體驗。

 

(本文原題為〈江湖離我們有多遠?〉,標題及小標題為編者擬。)

四季書評

四季輪迴,生生不息。 《四季書評》以書評為載體,以閱讀為導向,亦古亦今,亦中亦西,不求新潮,不追熱點,不隱鋒芒,不媚權威,不設藩籬,不問出身,希望同世界各個角落的讀者一同返回讀書交流的初心。嚶其鳴兮,求其友聲。

Be First to Comment

分享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