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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泉州的士大夫:〈奎宿真夢〉李光縉夜夢蘇東坡

文 / 李孝悌

編按:本書以晚明泉州的士大夫為題,研究與考察於其作品中所呈現的泉州,在開海、商業與宗教等方面之諸般樣貌。由於內容豐富,本篇書摘經選摘編排,以《晚明泉州的士大夫:開海、商業與宗教》裡的宗教篇,將四位晚明泉洲士大夫做相關介紹,並以李光縉夜夢蘇東坡故事為例。

我也透過幾位實際在泉州生活的士大夫所留下之相當詳細的個人化、在地化的描述,對身受倭亂荼毒的在地居民的遭遇,對這幾十年的浩劫,作了不同視角的呈現。

我在接下來幾章中的討論,主要是以下面幾位晚明泉州士大夫的著述、方志以及相關的研究,來重新建構嘉靖朝以後,日益嚴重的倭患對泉州所有民眾,不分男女、士庶,所帶來的具體、細節的傷害。這和過去從大的歷史敘事,遙看倭寇在各個年代的侵襲所帶來的整體損失,在取徑上有極大的差異。就像梅爾清(Tobie Meyer-Fong)在What Remains一書中,跳脫傳統的政治軍事史和抽象的意識形態的敘事,用方志、日記、傳記、詩文集、傳教士和旅遊者的記載以及戰亂倖存者的回憶,對個人的創傷、劫難、感情、恐懼、暴力以及死亡作了有血有肉的描述一樣,我也透過幾位實際在泉州生活的士大夫所留下之相當詳細的個人化、在地化的描述,對身受倭亂荼毒的在地居民的遭遇,對這幾十年的浩劫,作了不同視角的呈現。

除了倭亂所引起的開海禁的建議外,這些被視為福建儒學的代表人物,在他們豐富的著述中,也對各個階層的士大夫、婦女、庶民的商業活動和宗教活動,作了全景式的描述,讓我們可以據此,以前述方志中勾勒出的大要為基礎,重建晚明泉州社會、文化和日常生活的整體面貌。

將這些鬼怪神奇的記敘和作為官方文書的《泉州府志》中登錄的神仙、法術、妖怪合而觀之,我們真正看到了明末泉州人豐富的想像力和對超現實世界的愛戀。

宗教篇

李贄在萬曆十六年﹙一五八八﹚,六十二歲時,落髮為僧。根據他自己的說法:「其所以落髮者,則因家後閒雜人等時時望我歸去,又時時不遠千里來迫我,以俗事強我,故我剃髮以示不歸。俗事亦決然不肯與理也。」他雖然落髮卻蓄鬚,既沒有受戒,也沒有守戒,到晚年依然未斷葷食,非僧非儒,不守清規,而受到詬病。但這些都沒有影響到他學佛、修行的誠意。萬曆十二年,他的家眷被送回泉州後,他因為和耿定向不合,乃離開耿家,「隻身走麻城芝佛院」。此後,又以一種寬鬆的方式,主持芝佛院。他許多關於佛教和一般宗教的議論,都寫作於此。他的議論除了給人一種新鮮有趣的感覺,也和他關於商業的看法一樣,並非特別針對泉州而發,而是一種廣泛的論述。但放在泉州重視商業、號稱佛國的歷史文化傳承中來考察,正好若合符節。

林希元的理學立場和李贄完全相反,對佛教的看法也和李贄南轅北轍。不過在討論到地方官祈雨、城隍的特殊能力和鬼神、祥瑞時,除了「氣」之外,他使用的「虔誠」、「天人感應」,其實和李贄並無二致。

何喬遠對佛教的信仰,在書中引用的文章中,清楚地表現出來。如果我們把他主編的《閩書》也考慮在內,那他對宗教五花八門的現象,實在有著無所不好的胃口。

李光縉﹙一五四九—一六二三﹚,字宗謙,號衷一,晉江人。父親在他四歲時見背,稍長,受業外傅,寓目輒誦,舉筆成章。為諸生,厭薄舉子業,閎覽博物,為古文辭,師事蘇紫溪先生浚,每嘉歎異日必為閩大儒。萬曆十三年﹙一五八五﹚,鄉薦第一。中舉是他一生中最為人豔稱的事情,而其後不第,也最為人錯愕。他對此也終身不能釋之,甚至將自己與同為解元而未第的唐寅相提並論。中舉後他不問家人生產,也不和官府打交道,日研經史及朝章民隱,以備經濟。而以文字之不朽於後世為畢生事業,是為景璧之冀。

李光縉雖然偶爾顯露出儒者不語怪力亂神的不安,但在平實的廟記和碑文外,卻提供了大量光怪陸離的故事。將這些鬼怪神奇的記敘和作為官方文書的《泉州府志》中登錄的神仙、法術、妖怪合而觀之,我們真正看到了明末泉州人豐富的想像力和對超現實世界的愛戀。

夜夢蘇東坡

在《泉州府志》之〈拾遺〉卷中,收集了許多怪力亂神的記載,比較特殊的是從李光縉的《景璧集》中,轉載了李光縉自己寫的〈奎宿真夢〉,描述了李夜夢蘇東坡的特異經過。

萬曆三十一年﹙一六○三﹚中秋,李光縉北上,經過三座山頭後,船由芋源出發:「是夜,月鏡中天,江水浩瀰,上下一碧,漁舟往來。」「余推逢出舟,果然獨立,更靜四虛,隔岸之山壁立千仞,草木如見。」看著兩岸的山光水色,興致高昂,益發不能入睡的李光縉,開始朗誦〈赤壁賦〉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之句,「徘徊佇思者久之」。後來總算進入船艙中「挽席就寢」的作者,夢到在自家廳室前:「有一紫衣童子手握藍袍,倉皇外來,報余曰:『宋學士至。』」滿是疑問的李光縉問道:「哪一個宋學士?」童子曰:「眉山蘇學士也!」

驚訝不已的李光縉,趕快走出門去迎接,蘇軾卻已經「屨及門之內矣」。兩人互相謙讓了一番,分別由左右進入:「俯仰之間,先生角巾藍袍,皙面美鬚,高眉長目,秀爽照人,而舉止雲翔,有徜徉物外之意。」這一番描述,完全符合我

們對這位千古風流人物的想像!雙方揖讓既定,充滿好奇的李光縉開始發問:「余揖先生,曰:『小子後生,何辱臨況?』」蘇軾笑道:「特來相謝。」「子能識紫陽之言,又能識吾之言,是以來謝。」顯然蘇軾是為了感謝這位千古的知音,在幾百年後,穿越陰陽,來到李的夢中。

即使是在夢中,東坡居士也沒有忽略世俗的禮數,指著他所攜藍袍與幾上綺繡說:「持此報知己耳。」至此,李光縉開始深刻地思考,蘇軾所謂「識吾言者」,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真有談論他的文章,能讓他稍微覺得和他的意思契合嗎?「不覺竦然,乃下拜曰:『小子縉敬領先生之賜。』先生曰:『子既識吾言,吾當為汝師。』余大喜曰:『小子私淑先生久矣,不幸而不生於先生之世,及先生席,北面之。今而得受衣缽於先生,此小子之大幸也。』先生曰:『然,可拜我。』余西向拜,先生東向揖。』」

本來是一則夢中的神話,但劇情至此急轉直下,開始帶著一些鬼話的色彩。關鍵在:蘇軾說,拜師必須有拜師的禮物:「汝贄安在?」李光縉恭敬地彎下身來說:「不能卒辦。」蘇軾似乎也不著急,說把你的手伸過來。李依令拉開袖子到上臂:「先生握余手,因取袖中剃刀削予肱皮下至腕長四寸許,闊如二指大。余驚視,皮去而膜猶存,血不能濡,朱紅隱見膚間,而痛不可忍也。先生取而藏諸袖中,曰:『贄如是足矣。請與子別。』」兩個人都是溫文儒雅的書生,一個還是赫赫有名的大文豪。但蘇軾在這個夢裡的表現,比《水滸傳》裡歃血為盟的宋江等人還要粗暴,讓人訝異不已。李光縉雖然「痛不可忍」,看著蘇軾削去了他手臂上的一大塊皮作為贄脩,還要裝著若無其事地請求蘇軾留下來,繼續教導他。

但已經拿到回禮的蘇學士,覺得已經完滿達成任務:「移步出廳事,降階及庭。」「停雲而上,踰屋脊,映奎度以去。」「余遂覺,開舟仰天,但見奎星爛霄漢間云。」最後被噩夢驚醒的李光縉,還是客觀地作了評論:「余何足以師先生?先生之人,天高海闊,先生之文,行雲流水,嬉笑怒罵,咳唾文章,所謂千載一人者也。余何足以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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