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原
(*本文轉載自《今天》總第1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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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首詩,無疑都是詩人留下的文學足跡。無論深與淺,直與歪,長與短,其終極目標都是為了超越語言的邊界,去揭示詩歌的本質。優質的詩歌是時間的地平線上拔地而起的「建築」,其外在形狀是高樓大廈,還是閣樓平房似乎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建築」必須在形式與內容完美結合的基礎上,成為新活而又美感十足的心靈(良知)風景。
多年前,第一次在《今天》(2012年春季號總96期)雜誌「飄風特輯」裡讀到北島的長詩 〈歧路行〉的〈序曲〉和前九章詩稿時,曾暗暗竊喜,中國詩壇可能又要因為北島的再出發而變得熱鬧了。之後這種竊喜因他在2014年4月初的意外中風變為擔憂。所幸的是北島通過積極的針灸治療和康復訓練,堅持研習書法和繪畫,用橫豎撇捺和點與線接通了短路的思維。去年底,終於在疫情禁足期間,大幅修改完這首長詩(其實很多章節是重寫)。
作為一名占據時代制高點的詩人,北島等今天派的詩人作品不僅成就了中國現代詩的復活與復興,更是幾代人的集體記憶。對於跟我一樣同是六十年代出生的詩人來說,只要不是生活在真空裡,幾乎沒有人不是讀著朦朧(今天派)詩、直接或間接地受到朦朧詩人的啓發或影響開始寫作的。我初次接觸北島的詩是在八十年代的校園,那是中國現代詩值得大書特書的黃金時代。現代詩如同新興的宗教蓬勃發展,遍及全國,如火如荼。初讀〈回答〉等詩篇帶給我的感動和衝擊至今仍記憶猶新。
因為他始終是一位肩負著文學的使命感、不肯停歇前行的詩歌之子。對北島而言,詩歌永遠是沒有終點的旅行。無論流亡遷徙,還是漂萍羈旅,甚或安身立命,北島一直都是茫茫旅途「行者不囊糧」的踐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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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行〉從2009年開始創作到2021年底完稿,可謂十年磨一劍。這十幾年間,世界並不安穩。大地震、海嘯、颶風、火山爆發、洪水氾濫等自然災害接二連三地侵襲地球。而作為地球的主人——人類自相殘殺(戰爭)的悲劇仍不斷重演;民粹主義者在世界各地抬頭;空話連篇的獨裁者一手遮天,限制言論自由;發展中國家的貪官汙吏仍普遍存在,肆無忌憚地私吞錢財;新冠病毒COVID-19蔓延全球……等等。在這樣的世界環境和現實社會中,北島自身的生活境遇也發生著變化。2007年北島被中文大學聘請為講座教授移居香港,結束了看似遠離母語現場的漂泊,其實不然。在我看來,收入和生活相對穩定的香港仍然是北島「在語言中漂流」的一個地點,而不是終點。因為他始終是一位肩負著文學的使命感、不肯停歇前行的詩歌之子。對北島而言,詩歌永遠是沒有終點的旅行。無論流亡遷徙,還是漂萍羈旅,甚或安身立命,北島一直都是茫茫旅途「行者不囊糧」的踐行者。這條路無論平坦、崎嶇、漫長還是險峻,他都會義無反顧地行走下去。在此還可以把他的詩歌設定為「行動詩學」。2009年以來在世界詩壇贏得良好口碑——由他策劃組織、成功舉辦的數屆香港國際詩歌節可以視為其「行動詩學」中的一部分。
〈歧路行〉誕生在香港別有意味,這座最初名不見經傳的小漁村,後因國恥的屈辱割讓被殖民化,在廣東話和英語的夾縫裡絕路逢生變為世界金融中心之一的城市,既是中西文化的交匯處,又是漢語文化的國際視窗。而遺憾的是隨著時代的變遷,其國際性和民主化已經日漸式微,其特殊的地理優勢也今不如昔。在香港百餘年的歷史記憶裡,一些耳熟能詳的詩人和作家如許地山、張愛玲、戴望舒、蕭紅……都擁入過她的懷抱,他們都在香港寫出了自己的重要作品。如若花時間梳理一下作者、作品、香港這三者的關係性,我們也許會從〈歧路行〉裡挖掘出地緣政治與現代詩的某種角力與妥協,這一點頗耐人玩味。
詩歌無論長短,開頭與結尾都對一首詩的立足起著關鍵作用。頭重腳輕或蛇頭虎尾皆不可取,尤其是長詩,既要善始善終,又得文脈相通和前後呼應。只有維持好這樣的藝術平衡才能確保長詩結構的完整性。〈歧路行〉以〈序曲〉作為開篇,〈序曲〉又以詰問的語調拉開序幕,只問不答,大有楚人屈原〈天問〉「明明暗暗,惟時何為?」的儀式感,為後面章節的隆重登場做好鋪墊,埋下伏筆。〈序曲〉共五個段落,每個段落皆為十二行,五個疑問詞「為什麼」、「難道」、「誰」、「哪兒」、「何時」分別在五個段落中陸續登場,以遞進式的反覆增強氣勢,因內容所需,每個疑問詞在各個段落裡的使用次數又不盡相同。熟悉北島詩歌的人一定會不難發現,〈序曲〉的語感彷彿與四十多年前的〈回答〉遙相呼應,〈回答〉呼之欲出的「我不相信」是那個年代中國現代詩在文化廢墟上崛起的空谷足音,它的堅毅果敢、決不妥協、挑戰精神與崇高感並沒有隨著時間的久遠而減弱,相反愈加變得珍貴與清晰,成為中國現代詩經久不息的聲音。這也許是至今閱讀〈回答〉仍能帶給我們感動的主要因素吧。理想主義與懷疑精神兼顧的北島,是那個年代中國現代詩狂熱青年信徒心目中的「神」,也是百餘年中國現代詩繞不過去的存在。
作為北島寫作生涯中的唯一長詩,〈歧路行〉立足於自身經驗,忠實於生命記憶和自己的內心世界,力圖通過記憶的再現復原過往的場景或事件。很多章節裡的地名、人名和歷史事件皆可對號入座,強烈的紀實性為讀者帶來身臨其境的代入感。閱讀〈歧路行〉,作者如同一位誠實可信的導遊,在他的引導下,讀者可以盡情飽覽詩人踏足過的故國城鎮和異國景象,包括詩人虛構的心靈風景。除第一章延續了〈序曲〉的詰問外,「是時候了」在我看來是另一種反抗的聲音,也是對〈回答〉挑戰精神的繼承。這四個字所暗示的意味在這首長詩裡舉足輕重。從第二章到結尾的第三十四章,每個章節都可以作為獨立的一首詩而成立:自省、反諷、批判、對抗、想像、記憶……交織其中,結構嚴謹,謀篇布局條理清楚,層次分明,頗具用心。全詩除〈第九章〉、〈第十八章〉、〈第三十三章〉是非分行、且行與行之間不使用標點符號的形式排列外(〈第九章〉初次發表時段與段之間有標點),其他章節皆以分行的詩歌形式呈現。每個分行的章節長度皆控制在六十行以內。〈歧路行〉的另一個特色是做了大量的註解,這在北島的其他詩作中極其少見。除一些地名、人名、社會事件和一些專業性概念外,有些註解其實是在向讀者透露語言的密碼,亦或說向讀者提供解讀的鑰匙。
在帷幕切換和蒙太奇的變幻下,頻繁登場的主人公「我」頗有戲劇性和現實感。複雜的故國情懷,在異國他鄉遭遇的窘迫、尷尬、艱難與快樂,對人世間瞬息萬變的思考,有時用幽默和從容去化解,有時又以戰士心態去對峙與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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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過北島散文系列的人可能都會感同身受地發現,〈歧路行〉裡的某些章節跟北島的某些散文裡描述的地點、人物、包括個別細節頗有相似之處。是的,這首長詩的某個章節可以說是北島個別散文的詩歌版,但視點、意義所指、語言方向卻截然不同。二者(散文與詩歌)雖同出自一人之手,由於表現形式的差異,即使是對同一事物同一經驗,只要是用詩歌的形式表達,語言就會由寫實上升到隱喻,從而變得詭譎和不確定。很多章節裡,北島一邊試圖打破語言的界限,一邊在嘗試著語言表現的極限。〈歧路行〉是北島在古稀之年在他既定的詩歌領地上立下的一個新牌坊,是為自己打造的最好禮物,更是獻給母語和非母語讀者的一份詩歌厚禮。
那麼,兩千多行的〈歧路行〉究竟在向讀者傳遞什麼呢?
回答與見解一定是智者見智仁者見仁。在我看來,〈歧路行〉理性、清晰、自覺地勾畫出了歷史與時代的輪廓,生動地展現了處理個體與時代關係的本領,其文本意義與長詩輻射出來的形而上的存在之思同等重要。〈歧路行〉是北島全方位的自我認知的集大成,也是對「我是你 歧路的陌生人」(第三十四章)的認知過程。〈歧路行〉基本上是沿著時間去呈現記憶,有時借景抒懷,妙語連珠感喟命運的捉弄;有時沉思冥想,測試良知、權力、時間和人性黑暗的重量。第一人稱的「我」是〈歧路行〉的一條主脈絡,承上啓下,牽引著整個詩情。這首自傳體長詩很適合編排一台歌舞劇,或改編成一部藝術性很高的詩歌電影。在帷幕切換和蒙太奇的變幻下,頻繁登場的主人公「我」頗有戲劇性和現實感。複雜的故國情懷,在異國他鄉遭遇的窘迫、尷尬、艱難與快樂,對人世間瞬息萬變的思考,有時用幽默和從容去化解,有時又以戰士心態去對峙與抗衡。全詩上下流暢自然,敘述從容、視野廣闊,語言到位且富有穿透力。在各個章節塑造每一位登場人物時,宏觀上落落幾筆勾勒出音容笑貌,微觀上卻又把諸多細節刻畫得栩栩如生。拓寬了整首詩的縱深度,也為讀者帶來無限的想像與遐思。
對建立語言秩序的詩人而言,無論持何種語言,母語都是與生俱來的宿命,是背負的唯一行囊。遠離母語現場,是挑戰也是機遇,有壓力也有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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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詩如其人
〈歧路行〉是北島為我們勾畫的一幅世界詩歌版圖,國內外詩人:荷馬、魏爾倫、洛爾迦、聶魯達、帕斯捷爾納克、里爾克、策蘭、金斯堡、帕斯、艾基、泰戈爾、達爾維什、史耐德、阿多尼斯、特朗斯特羅默、谷川俊太郎、狄蘭·湯瑪斯、巴布·狄倫、杜甫、牛漢、商禽、蔡其矯、也斯、芒克、顧城等等。世界各個語種裡的詩歌先賢和活躍在當代國際詩壇的詩人都不約而同來到他的筆下,如同作者身體力行組建的一個詩歌大家園。或可以把〈歧路行〉稱作是一部小型的詩歌百科全書。除大量的詩歌和文化信息外,針對何以評判現代詩的優劣這一棘手問題,北島也向我們展示了他的價值標準。一向嚴謹、苛刻的北島除了他自身已經是一個詩歌標杆外,走進他視野的詩人都是值得信賴的。
日語中也有類似「詩如其人」的說法。漢語中的「相由心生」也可以把它改寫為「詩由心生」。一個人格低級、內心醜陋齷齪的人不可能寫出有崇高感的詩與文。讀北島的作品,很容易感受到他的精神潔癖。年逾古稀,仍能保持內心的清潔感與純粹性,在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或許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但若在一個人文環境相對險惡的社會無疑是一種挑戰。其實,北島是一位君子懷德的人道主義者,總是站在弱者或他者一邊,盡其所力慷慨解囊或成人之美,從不求回報。借用榮格的話就是「文化的最後成果是人格」。一個詩人的人格魅力肯定是他(她)詩歌精神的重要支柱。
b:政治詩學與地理距離
作為人類中的一員,在特定的社會、家庭、教育、文化和歷史背景下,每個人的成長經歷和生命經驗都會打上淺深不同的時代烙印。思想的形成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會隨著閱歷的加深和知識的積累發生改變。無論是自由職業者、無業遊民還是在職人員,人生經歷被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力量塑造的程度千差萬別,對於遠離母語去國懷鄉的北島尤甚。作為受難者,流亡、離散、居無定所的海外經驗,以及在非母語的語言環境遭遇的生活和文化上的雙重衝擊,對北島而言是災難也是財富。〈歧路行〉就是這種經驗的結晶與昇華。在這首長詩中,詩人占用了一定筆墨對漸行漸遠的天安門事件進行旁側敲擊,天安門學潮是北島詩歌寫作和思考文學新的出發點,也可以看作是他詩歌語言方向的轉折點之一。還有新冠病毒大流行發生不久犧牲的眼科醫生李文亮和香港的民主化問題等。從這一層面來看,單單把〈歧路行〉看作一首長詩去糾纏它的文學性,會削弱這首長詩超越文學的社會學意義。用「個人即政治」來理解這首長詩或許最合適不過。北大教授吳曉東多年前發表在《新詩評論》上的〈從政治的詩學到詩學政治〉,詳細探討過北島詩歌中政治與詩歌的關係性,至今印象深刻。
地理作為人移動的座標在這首詩中變幻閃現。時空互換和空間感的飛躍也是這首詩的特色。柏林、巴黎、斯德哥爾摩、倫敦、紐約、東京、新德里、拉姆安拉、耶路撒冷……既是詩人的踏足之地,也是詩人的文學足跡。這些城市雖然遍布世界各地,閱讀時卻感受不到異國遠鄉遙不可及的地理距離,彷彿近在咫尺、伸手可觸。因為我們看到的是一幅詩人精心繪製的世界詩歌地圖。
一半國外一半國內的生活經歷使北島擁有了與眾不同的生命維度,儘管他一直是用母語思考與寫作。對建立語言秩序的詩人而言,無論持何種語言,母語都是與生俱來的宿命,是背負的唯一行囊。遠離母語現場,是挑戰也是機遇,有壓力也有動力。距離產生美也同時伴隨陌生感。長年遊離於母國,雖然欠缺母語文化的滋養,卻也因此使北島找到了通往母語的另一種途徑。距離也許是為詩人客觀審視自己的母語帶來的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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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行〉裡第三十一章與日本有關。作為這一章的見證人,我想具體談談不為人知的幾個細節。2016年11月18日至19日,為了突出我執教的大學在幾年前成立的現代詩國際詩歌中心的存在感,我們計劃每年舉辦幾次有實質性的詩歌(包括俳句)活動。當時的理事長、詩人水田宗子任中心長,我被任命為副中心長。詩歌中心成立的宗旨由水田宗子執筆,大意為:「成為日本乃至世界近現代詩的批評與研究、翻譯與鑑賞的中心。我們不僅尋求加強與諸多國家不同背景的詩人、研究人員和讀者的聯繫,而且還要探究詩歌是如何為我們的人生、價值體系、政治以及身分認同帶來意義。如果得到全世界優秀詩人的建議和積極參與,我們將致力於舉辦詩歌研討會、對話與朗誦會,通過研究與翻譯,讓更多的人切身領會到廣泛的文學和研究者的領域。……我們的目標是將語言的力量與學術研究結合起來,豐富學生和教師的教育經驗與知識視角。」現在回想起來,連續幾屆的詩歌活動都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媒體和讀者都給予了很高的關注度。每一屆的活動內容如對話、翻譯、主題發言等事後都整理成冊,以日、英、漢三種文字由大學出版部正式出版。
作為詩歌中心的國際性活動,我們提前半年開始籌備,反覆開會討論邀請詩人名單、活動主題、場地、海報設計、起草文件、印製活動冊子和接待任務等。我們把這次的活動題目定為「第二屆蟬獎紀念國際研討會——表現生命的尊嚴」。被邀請的詩人北島、伊妮(Y Nhi,越南)、文貞姬(韓國)、谷川俊太郎、吉增剛造、高橋睦郎、水田宗子、瑞典原駐日本大使拉斯·威廉(Lars Vargö)、田原等在東京校區匯聚一堂。俳人金子兜太(1919-2018)和台灣詩人楊牧(1940-2020)因高齡和身體原因以視頻的形式參加。與會的大部分詩人都是瑞典諾獎詩人哈里・馬丁松「蟬獎」的獲得者。北島是這個獎的第七屆得主。
北島的詩碑在最初的籌備會上由水田宗子提出。之後我負責選作品,大學負責選石料、刻字與修建。幾噸重的毛石產自毗鄰千葉縣的茨城,是日本盛產各種石碑的聖地,耐風化性很強。在巨石上刻字是一個繁瑣過程,首先大卡車得把毛石運往相關公司打磨切割成型,然後請鐫刻家刻字,最後由專業人員運往立碑地點,也是我的大學創立者水田三喜男的誕生地——風景美麗的鴨川市嶺崗林道句碑路。道路兩旁立有歌碑(短歌)和句碑(俳句)。受中國古代文化影響,日本自古也有立碑傳統。據說江戶俳人松尾芭蕉的句碑最多,遍布全國。
我從北島以前被譯成日語的二十幾首詩中選了三首,最終我們決定把〈完整〉一詩第一段的三行詩刻碑。碑文呈現漢語原文和日語譯文兩種文字。漢語是北島的手寫體,日語為印刷體。刻有詩人母語和日語的現代詩碑在日本應該是首次。
在完整的一天的盡頭
一些搜尋愛情的小人物
在黃昏留下了傷痕
必有完整的睡眠
天使在其中關懷某些
開花的特權
當完整的罪行進行時
鐘錶才會準時
火車才會開動
琥珀裡完整的火焰
戰爭的客人們
圍著它取暖
冷場,完整的月亮升起
一個藥劑師在配製
劇毒的時間
——北島〈完整〉
揭碑儀式是這次活動的重要一環,定於十一月十九日舉行。這一天天不作美,下起了雨。從東京校區開往鴨川的車隊冒雨前行,浩浩蕩蕩。鴨川校區為幾百號人準備了雨鞋雨衣。我和北島比車隊晚出發一個小時,我們倆從東京搭乘一輛出租車,在高速公路上穿越幾座城市,下高速又跑了一段蜿蜒山路,雨中抵達目的地整整花了兩個多小時,車費高得令人咂舌。
〈歧路行〉裡,北島這樣描述著詩碑:
為什麼建自己的詩碑
淋透的心情 我穿雨靴
泥濘小路直到世界盡頭
缺席比爭辯更持久——
詩的靈魂暫住石頭中
——北島〈歧路行〉(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裡寫的都是事實:1998年在東京舉辦的《今天》二十週年紀念會;他跟芒克一起去打彈子機(日本發明的一種半賭博性遊戲機);參加靜岡連詩活動(已故詩人大岡信創辦);陪北島去金閣寺和谷川俊太郎的家;北島獨自去伊豆的旅行體驗。北島在這一節詩歌中反問自己,帶有嘲諷之意。這讓我想起當初為製作小冊子,我們希望北島能為詩碑寫一段寄語。他當時不太積極。沒辦法,時間刻不容緩,我只好代筆,寫好後由他過目。印在小冊子裡的寄語如下:
「承蒙水田宗子先生的好意,我的詩歌語言似乎找到了它的歸宿——石頭。儘管我一直認為時間應該是詩歌的最終歸宿。但回顧人類的歷史,無論是西方古希臘和埃及,還是東方的中國,石頭作為文字的載體源遠流長。從遠古的原始人鐫刻在石頭和峭壁上粗略的象形圖案,到文字發達進化後,被石頭記憶和流傳至今的碑林和詩碑,數以萬計散見於中國各地的古代詩人的詩碑是對時間的最好見證。據說松尾芭蕉句碑也遍布島國日本。希望這些詩句能夠不辜負石頭的承載,與日月同在,與時間共存。——北島」
詩碑揭幕儀式隆重而又嚴肅,還請附近神社裡的宮司做了一次日本傳統的祭祀活動。北島當時的發言也被東京的媒體記錄下來。他說:「朋友們,在這樣一個優美、幽靜的環境中,在水田宗子老師的老家樹立這座石碑,我非常感動。作為一個詩人,作為一個人,生命都是非常短暫的,石頭卻可以是上億年的,我希望詩歌,能借石頭這樣一個媒介延續下去。我經常懷疑,詩歌是否能作為人類精神財富的一部分,永久長存,但是現在我的詩歌語言似乎找到了它的歸宿——石頭。」(張石,《中文導報》2016年11月22日)當時的城西國際大學校長柳澤伯夫、大學理事長水田宗子都做了發言。水田說:「蟬獎是通過詩人、瑞典前駐日本大使拉斯・威廉先生的努力在瑞典外交部設立的,拉斯・威廉先生不僅長期在日本擔任大使,也擔任過韓國大使,同時也在瑞典駐中國大使館工作過。這個獎項是為了紀念瑞典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詩人哈里・馬丁松誕辰100週年而設立。廣島、長崎的原子彈爆炸曾給哈里・馬丁松很大的衝擊,併為此寫了長詩。今天來到這裡的亞洲詩人們都是獲得蟬獎的詩人及思考生命尊嚴的日本有代表性的詩人。蟬在日本的詩中是一個內涵非常豐富的意象,而蟬鳴,無論對日本詩人還是對中國、韓國等國的詩人來說,都是具有深邃的詩的內涵的鳴叫。在這裡建立北島先生的石碑,給充滿日本詩句意象的俳句碑路增加了嶄新的氛圍,將使更多的在這裡散步的人們得到更多的美的享受。」(張石,《中文導報》2016年11月22日)
作為一位健在的詩歌先驅,北島一直在用語言的顏料描繪著自己的自畫像,希望北島永遠是一位不知終點的行者,活躍在現代詩的最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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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底,每隔幾天就會收到北島發來〈歧路行〉的改稿郵件。現在想來是多麼奢侈的一件事。那時的北島處在改稿的興奮和創作的高潮中。每次讀到他剛剛脫稿還帶著作者體溫、觸及靈魂的詩句,都不禁感慨,北島就像一位執迷不悟的行者,朝著永遠無法抵達的真理邁進,將受難的甘苦化作詩句。誠實地再現記憶,通過方法與語言,使個人經驗得以昇華。每次讀完北島的改稿,我都會聯想到谷川俊太郎的創作,谷川的經典作品大部分都是經過反覆推敲琢磨,精益求精地修改而成。介於此,是不是可以說好詩都是反覆修改的產物呢?或換一種更融通的說法,好詩是在反覆修改下完成的呢?
年逾古稀的北島,人生的大半時光漂泊在母語之外。三十餘年前迫於天安門事件,開始與母語一起流亡。這個事件在〈歧路行〉裡占有一定比重,在北島的精神記憶裡更是如此。北島出國後的詩風與出國前相比,變得更加神祕與抽象,有時難以琢磨。
無論多麼才華橫溢,無論有多麼超人的想像力,詩人不可能寫出與個體生命經驗毫無關聯的作品。北島詩歌的難解,與追求純詩寫作的法國詩人馬拉美和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的抽象性不同,他去國後的一些短詩更像策蘭的某些表達,將無法言喻的痛苦和反抗反覆發酵,實現深度隱喻的自我現實化。從而通過忠實於自己的生命經驗去解構和創造新的語言,衍生出新的意味——寫出作為詩歌或詩情的新發現。某種意義上,北島的詩裡沒有多餘的雜音和修飾。
比起北島在海外創作的一系列短詩,〈歧路行〉顯得更敞開更釋放也更直接,蘊含著豐富的社會內容。詩句彰顯的藝術品格和情愫,情感與認知的統一,詩句背後躍躍欲試的思想,動搖了我一直認為他是一位沉默、獨孤和冥想型詩人的看法。閱讀他近幾年的短詩,偶爾會產生是在讀「俳句」的感覺。我滑稽地假設了一下,如果北島出生在四百年前的日本,說不定他能寫出不遜於松尾芭蕉的俳句。
我有時在想,美感對一首現代詩究竟意味著什麼?讀完〈歧路行〉,也許會尋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在意義氾濫的今天,詩歌的美感尤為珍貴。而美感的建立不是一般詩人能夠做得到的。稍微留意就會發現,經過漫長歲月長河的浣洗,在時間的淘汰裡勝出,傳誦在一代又一代人之間的古今中外經典詩篇,都保持著自己不可複製的、無懈可擊的美感。毫無疑問,美感是現代詩不可或缺的因素,對詩歌的語言是關鍵,對詩人的寫作是挑戰。說不定美感最接近現代詩的本質。
在中國百餘年的現代詩歌史中,伴隨著兩次新的開始,兩位現代詩的先驅者會被歷史和時間永久記憶。一位是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摒棄延續了數千年中國文言文古老傳統而推廣「白話文運動」的先驅者胡適;另一位是在毛澤東時代,語言被意識形態嚴重汙染的人文環境下,顛覆充滿意識形態、缺乏詩趣和毫無文學性的大一統讚歌、以前所未有的嶄新語言去記錄靈魂的吶喊、在文化廢墟上誕生的今天派詩人北島。作為這場詩歌革命的靈魂人物——北島,用他的詩歌,為中國現代詩打開了被世界冷落的尷尬局面,世界對中國現代詩的普遍關心也始於對北島的認知。作為一位健在的詩歌先驅,北島一直在用語言的顏料描繪著自己的自畫像,希望北島永遠是一位不知終點的行者,活躍在現代詩的最前沿。
2022.3.中下旬,於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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