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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裂的海》:小三通,通往何方?

編按:2001年,隨著隨著兩岸關係破冰,離島小三通正式開通,開放了金門馬祖與中國之間的通郵、通商、通航。2020年初,因應COVID-19疫情下的邊境控管措施,小三通一路停航至今;直至2022年12月22日,行政院宣布「金馬地區民眾春節交通專案」,小三通復航在即。小三通的誕生如何改變了金馬人民的生活?這些前線子民接下來會走向何方呢?(* 本文摘自何欣潔、李易安:《斷裂的海:金門、馬祖,從國共前線到台灣偶然的共同體》第五章〈撤軍之後:賭場、高粱、小三通〉)

曾經被視為金馬另一個機會的,是隨著兩岸破冰而來的離島小三通。

二〇〇〇年,台灣政府通過《離島建設條例》,期待金馬能在「後冷戰」的時代裡褪去迷彩,趕上台灣經濟榮景的最後一班列車;同年稍晚,《促進民間參與公共建設法》也通過了,為金馬在新自由主義的世界潮流中,打開了BOT(由民間業者負責建造,並在經營一段時間之後移交給政府的公私合作模式)的大門;二〇〇一年,兩岸開通小三通,初期僅限金、馬居民使用;到了二〇〇八年,台灣政府擴大「小三通」的適用範圍,開放所有台灣旅客經由金、馬赴陸;直到今日,金馬依然是熱門的兩岸中轉地。

不過不論鐵幕扯下之後的大夢初醒有多少驚奇,這些政策反映出的,的確就是金馬在一九九二年解除「戰地政務」之後,企圖搭接上「後冷戰」樂觀開放、欣欣向榮的氣氛⋯⋯

回想起小三通剛剛開放的日子,家就住在金門水頭碼頭附近的歐洲古,仍記得第一次赴廈的衝擊:「以前站在金門海岸看廈門,老師都會說對面的大樓都是布景、是假的;小三通後實際去了一趟才知道,原來那些『布景』竟然是真的。」

不過不論鐵幕扯下之後的大夢初醒有多少驚奇,這些政策反映出的,的確就是金馬在一九九二年解除「戰地政務」之後,企圖搭接上「後冷戰」樂觀開放、欣欣向榮的氣氛——而觀光,就是金、馬在中國崛起之後,都曾寄予厚望的產業。

然而金馬兩地依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關於這點,BOT也依然是個很直觀的例證:金門的第一個BOT案「風獅爺物流經貿園區」,瞄準的是兩岸之間的跨境商機,後期的其他BOT案,也都以觀光飯店、渡假村、複合式商場為主,而「陸客」,就是業主在財務評估時對自償率的信心來源;然而馬祖的第一個成功的BOT案,卻是更攸關基礎「民生需求」的海水淡化廠,至今也只有零星幾個商場、旅館BOT案仍在研議。

這些差異,反映出的正是金、馬兩地的體質和現況。

從訪客數據來看,金門似乎一直都更受陸客青睞,甚至在二〇一八年首次出現「陸客比台客多」的現象,全年陸客人數高達六十三萬一千三百六十人;這些數字也不斷地在重塑金門的消費地景,藥妝店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租車店裡也擺滿了不需駕照就能租用的電動自行車。相比之下,陸客在馬祖一直不是主力客群,而馬祖的觀光產業,也是到海洋自然景觀「藍眼淚」爆紅之後,才開始成長。

馬祖並不是沒有嘗試過「金門模式」;在馬祖北竿島經營民宿的陳鎮東,就見證過那段摸索期。

「馬祖的第一波觀光榮景,其實就是二〇〇一年開啟小三通那時候。」陳鎮東回憶道,當時台灣來馬祖觀光的人不多,而許多馬祖人開起了旅行社,主要是為了做馬祖鄉親的跨境旅遊生意;「然而當年台灣並未開放陸客觀光、大陸人消費力也不高,因此最多只能做對岸來馬祖探親的生意。」時至今日,陳鎮東由軍事據點改裝而成的民宿,也依然只有不到一成的客源是陸客。

陳鎮東分析,金門能成功經營陸客觀光市場,除了廈門比福州富裕這個因素之外,主要還是旅遊產品的框架問題——「廈門旅行社在行銷金門自由行時,比較不會把金門當作『跨境遊』目的地在宣傳,而是把金門打造成『廈門的後花園』一般的感覺,讓他們可以避開人擠人的地方。」

陳鎮東還說,曾有廈門的旅行社業者跟他接觸,想將金門旅遊的模式複製到馬祖來,最後卻發現不可行,「因為大陸旅行社一般會用『低團費』的方式攬客,然後再想辦法用購物抽成的方式盈利,然而馬祖並不像金門那樣有大型的免稅店可以配合,所以大部分業者最後都會打退堂鼓。」

再說,馬祖的公共交通並不發達,地形又太過崎嶇,沒有台灣駕照的陸客,往往只能租用爬坡力不佳的電動自行車,移動能力大幅受限;陳鎮東自己開的民宿就位在陡峭的岬角上,電動車是上不去的。

雖然兩個框架在論述上未必衝突、有時還能彼此互文映照,但在實體空間中,卻經常會落入看似難以取捨的零和難題。

然而,在某些人的眼裡,馬祖在發展觀光上的各種劣勢,卻反而為馬祖提供了意想不到的沃土。

一位曾在金、馬兩地待過,目前正在馬祖策畫展覽,但不願具名的專案人員便認為,馬祖的觀光規劃,整體而言的確比金門精緻一些——「擁有金門酒廠的金門縣府預算充足,看到有保存價值的歷史場域,都會先修繕再說,修完了再想要如何活化;馬祖的連江縣政府就沒那麼多錢,因此更傾向先仔細規劃再進行修繕,因此設計也比較細緻、更符合使用需求。」

比方說,馬祖從二〇二〇年起開啟的「戰地轉身,轉譯再生」計畫,就與建築師合作,預計用四年時間調查、爬梳,為馬祖境內的廢棄軍事據點提出活化方案。又比方說,馬祖從很早就已經開始規劃二〇二一年的「馬祖國際藝術季」,以詳盡的田野調查作為策展基礎。「馬祖腹地本來就小,沒有那麼多空間可以做不同路線的旅遊,所以也才必須更認真地思考,我們究竟想要什麼樣的觀光產業?」這位策展專案人員說道。

事實上,金門這種資本額和量體龐大的開發節奏,經常造成經濟發展與軍事遺址保存之間的張力——二〇二〇年十月三十日,位於金門「產遊博覽園區」預定地內的軍事遺跡「親愛堡」,便突然遭施工包商拆除,事發之後引起金門文史界一陣譁然;曾在金門服役的老兵更在網路上撂下狠話,誓言絕不會再踏上金門島一步。

一向重視「老兵旅遊」的金門縣府,在事發之後雖然重申縣府重視軍事遺跡的保存,卻也強調「親愛堡」結構龜裂、保留困難,本就預計以「異地重建」的方式「保存軍事遺跡的精神及元素」。

很有趣的是,「親愛堡」被「產遊博覽園區」推平掩埋的事件,恰好側面反映了一個事實:今日官方在爬梳金門歷史定位時,經常會將金門放在「前線」、「僑鄉」和「橋梁」這三個框架中看待——「前線」框架強調金門作為國共對峙、冷戰局勢的最前緣,「僑鄉」框架強調金門作為東南亞華人的原鄉之一,「橋梁」框架則會試圖彰顯金門作為串連兩岸、促進和平的角色,而「親愛堡」與「產遊博覽園區」,正好分別就是「前線」和「橋梁」框架的典型化身,雖然兩個框架在論述上未必衝突、有時還能彼此互文映照,但在實體空間中,卻經常會落入看似難以取捨的零和難題。

話說回來,金門真的需要這麼多「產業園區」嗎?當年風光地成為金門第一個 BOT案的「風獅爺物流經貿園區」,在二〇一九年北京宣布暫停陸客自由行以及疫情的衝擊之下,已經慘澹經營了近三年;原本要在二〇一六年開幕的「綠色休閒渡假園區」,則是直到今日都仍未完工,已成金門最大的爛尾樓,但縣府每年仍須編列預算,作為要求廠商履約的行政支出。

今日回看,金門的這兩大BOT案確實是警世案例——它們在「後冷戰」的樂土上拔地而起,卻很快便被「新冷戰」的迷霧籠罩,接著又遇上了席捲全球的世紀疫情;而近年來兩岸局勢的急速惡化,也再一次讓人看清,前線戰地的華麗轉身並不總如想像中瀟灑寫意。

二〇二二年,褪下戰地身分三十多年後,金門、馬祖似乎又迎來了下一個轉捩點。這些前線子民接下來會走向何方呢?對於在橋梁上努力維持平衡的人來說,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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