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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宜臻:從王國維的死亡,還原一個集體絕望的年代——讀《民國的痛苦》

文/吳宜臻(中文系學生)

編按:是什麼樣的時代,讓有思想的人不願活著?2022年8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李建民的專著《民國的痛苦:王國維與絕望的一九二七》在聯經出版,透過重新探訪王國維之死的謎團,試圖理解其生平、性格與所處的時代,描繪王國維生前內心的幽憤、苦悶與哀傷,講述他所面臨的生活磨難、矛盾糾結與危亡之感。作者曾在序文中提到「我這本書期待學者提供意見,不過我最早設定的讀者對象是好學深思的大學學生」;而現於大學就讀中文系的吳宜臻,早在高中時期就接觸過王國維的著述;在讀畢此書後,她亦撰文回應了本書對王國維之死的見解、以及心中那個「走在邊緣上的王國維」。(* 文章標題為編者擬)

高二初讀到王國維,那時他是一個出現在考題裡深遠莫測的名字,響亮卻神秘。隨著在書卷裡見到這個名字的次數漸多,關於這個名字的資訊片段也漸多;不覺不知,腦海深處對這個名字產生了個恍惚模糊的印象:一個老人,走在錯裂的斷崖邊緣上,佝著身板,一晃身,就跌墜了下去⋯⋯

所有迷戀傳奇和經典的學人讀者,遠敬或心慕,心中對王國維一定都有點敬仰崇拜。這份崇敬難得,因為不分年齡、不論程度、不限領域,任何人——對文學、對歷史、對文化評論有所著迷和嚮往的任何人——對王國維都有所敬慕。這種普遍性,來自於王國維的學問範圍之廣、成就之高,也來自於他的近人。在年輕學子讀到、接觸到的大師輩人物中,王國維是名氣最大,卻最鮮活親民的一位。

作為清朝遺老,王國維的著述,包括《人間詞話》、《紅樓夢評論》、《宋元戲曲考》,所研究的對象都是中國傳統,使用的語彙和論證的觀點卻是平易日常的。另外一重的近人,來自王國維在筆墨中留下的身影。或許因為現代學術研究的形式尚未確立,也或許因為士人作學也作文的風氣尚存,王國維的學問並不刻意消隱作者的主體性,著作中有他的語氣、有他的細膩。王國維的精神人格,藉著學問中的氣息,被留存、被瞻望。

王國維《人間詞話》(三民,2007)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王國維戲曲論文集<宋元戲曲考>及其他》(里仁書局,1993)

除了看著時代顛覆過去的苦痛,作者於本書當中,也積極肯定了與羅振玉之間複雜的相依關係,對王國維生死性的影響。

《民國的痛苦》就是這種現象的具象呈現。作者援引多位漢學學人,從與王氏同代的陳寅恪到當代的杜正勝、葉嘉瑩,貫串各領域對王國維生平和作品的解讀,參和中西古今各學派關於文學與哲學的討論,來描繪王國維一生的志業與情操。藉由這種具普遍性的討論,點顯王國維於當代的代表性、於後世的影響力,更展露王國維之死,於漢學,乃至全球人文學界,所代表的一種共通性:一種文人的鬱結,一種人性的屈從。

葉嘉瑩:《人間詞話七講》(大塊文化,2014)

我印象中的王國維,走在邊緣上的王國維,是看著中國在震盪中破裂的王國維。時代劇盪產生的巨大剪力,剪斷了長年以來連貫不移的傳統和信仰;王國維走在新中國的土地上,卻傾向故國舊朝的淵溝。這一傾,就栽進了昆明湖底。後人喜用王國維的學術取向揣想,清朝遺老、國學宗師,他的自殺想應當是為故國和舊禮殉節,於是產生了悲壯偉懋「殉清、殉文化論」。但是我們不得不懷疑,一個人自盡的動機,是否能將自己放得如此卑微?我們是否能忽視王國維生前的痛苦和掙扎,只以學術成就來觀照他非死不可的原因?《民國的痛苦》不從生長歷程或朝代史的單一脈絡來看王國維之死,反而像勘查案發現場一樣,察訪王國維最後走過的這段斷崖路:地質如何?天候如何?有旅伴否?有遺言否?作者從外在環境剖析王國維的死因,再從個人的死亡,還原一個集體絕望的年代。

 王國維在投湖自盡前,留下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的字條,這個「欠」字用得耐人尋味。作者指出「只欠一死」的典故出自於宋代遺民謝枋得的遺書:「宋氏孤臣,只欠一死。」謝枋得之死,是「宋氏孤臣」的不可免的命運;但王國維之死,是從自己人生圓滿的觀點,認定五十年來的壽命,只欠一死。如是從生命圓滿的觀點所看,那不可忽略的,是王國維生命中的情義苦痛。除了看著時代顛覆過去的苦痛,作者於本書當中,也積極肯定了與羅振玉之間複雜的相依關係,對王國維生死性的影響。只欠一死的王國維,畢竟是個人。

位於北京清華大學校園內的王國維紀念碑。相片來源:維基共享

明明是一個充滿悲愁情緒的事件,卻跨越了文化和時空的阻絕,激起各方長年的熱絡討論,討論無情歷史中的深情苦痛。

另外,作者同樣肯定王國維將自身價值建立於清朝皇室的基礎,甚至直言「離開了君主,王氏的學問就不是學問了。」當追求的價值信仰崩潰,生命只餘下苦痛和種種擺脫不去的束縛,除了死亡,確實沒有太多理想的選擇。在作者的旁徵博引之下,我們看見後世對王國維之死所揣想的所有因素都是確切存在的,只不過單一的因素並不足以將王國維推向絕境。若只說王國維是為國或為文化而「殉死」,未免將他的人性看得太幽晦而失真了。他是以作品、以感嘆,留下不朽身影的王國維;作者提醒我們,必須將「王國維憂慮的個人」放進對王國維的理解中,甚至由此洞見,時代於生命的作用。

書中沒提到的,其實在「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之後,還有一句「經此世變,義無再辱」,王國維是拒絕淪跡塵俗的。人生遭此變節,就算對清室沒有留戀,淪落到賤賣國寶文物維生的地步,為表情操,連辮子都不願剪的王國維,如何能苟生?王國維投進故國的淵溝,不是因為在新國的土壤上站不住腳,只因為他一生重要的成就都在舊國已完成。不願消融於革命的狂潮,將自己的所知、信念,一生中的方方面面、片片段段,都寄存於著述之後,王國維的一生,確實「只欠一死」。

這一死,是對時代變易的回應,也是王國維學問造詣的人生實踐。明明是一個充滿悲愁情緒的事件,卻跨越了文化和時空的阻絕,激起各方長年的熱絡討論,討論無情歷史中的深情苦痛。王國維是悲壯的烈士,也是落寞的遺民,高尚與卑薄,無分錯對,都是對生命和時代最赤誠的酬應。

《民國的痛苦》作者李建民回應年輕讀者(節錄):

這幾年,我寫一本關於民國初年知識人王國維的傳記。我寫了多種版本。每當我自認為到一個段落,就會把書稿寄給朋友或前輩,大部分收不到任何回應。其中一位我們研究單位的前輩說:寫得不錯。但會不會寫作的過份自由了?

這位陌生的年輕讀者的回應,我不知道如何答謝?我只能說我的寫作過程充滿了障礙……..?

我寫王國維生活的民國史,閱讀楊奎松多本著作。他指出對二十世紀初的革命黨人們而言,所謂中國自古以來即有,他們不懷疑。他們懷疑的是大清皇帝所說的中國,他們也懷疑民國政府所說的中國。從興中會到同盟會作為革命綱領的「恢復中華」究竟是甚麼?革命黨人革命的目的,「把滿人送回東三省,在原本屬于漢人的關內十八省重建一個漢人的共和國家。」換言之,東三省不屬於中華?關內十八省的說法也是充滿爭議的。王國維在1924年離開清宮以後,在北伐期間選擇的自死該如何再一次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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