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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巴甸讀書札記】在充滿變數的時代,學習與植物打交道——周思中的香港耕種實踐

文/sf(思想空間專欄作家)

從社交媒體上得悉周思中執筆的《夕陽的光:誰說香港沒有菜園》出版了,興奮得衝到出版及售賣此書的艺鵠書店購買,唯恐錯過了第一時間親睹這書的機會。

這本書不是關於誰的個人故事,而是把包括作者在內的香港菜園農夫們放回一個更大的社群網絡以及歷史時間線上,立體地展示他們的故事。

出版社這樣介紹作者:「香港農業3.0項目研究員。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哲學博士畢業。研究題目為本地戰後菜園發展。與拍檔於元朗八鄉經營生活館有機農場及生活Kids Club。」而在許寶強老師的推薦序中,又帶出了更多關於作者的信息。筆名叫「阿野」的作者,早年積極參與保衛天星、皇后、菜園村等多個社會運動,「曾被視為『本土派』」。此外,許寶強也稱作者「集農藝、政治學、文化研究與電影評論等技藝於一身」,提醒了我們作者除了積極參與社運,也遊走於學術圈與文化領域,並躬耕菜園超過十年,練就了一身武藝。

然而如果以為這本書是關於作者自己本身,或是他透過書寫回顧、總結自己十多年參與香港農業運動的經歷,那讀者可能要「失望」了。這本書不是關於誰的個人故事,而是把包括作者在內的香港菜園農夫們放回一個更大的社群網絡以及歷史時間線上,立體地展示他們的故事。這書是「香港農業3.0項目」的產出之一,讀者也可以把它理解為作者將該項目中的田野調研與自己的博士論文研究結合成書,為一般讀者介紹香港農業(特別是蔬菜種植)的演變、農夫多年奮戰的故事。

正如幾篇推薦序寫到那樣,針對菜農的經營狀態、香港農業的變化等,作者在書中已以深入淺出、平易近人的方式娓娓道來,門外漢的我也就無謂在這裡拾作者牙慧與獻醜了。反而我更願意與大家分享一下,《夕陽的光》帶給我於觀念層面的衝擊與翻轉。

首先是關於如何理解香港農業「式微」此一講法。如果只單單看數字,香港蔬菜的自給率從最高峰的超過50%下降到現時不足2%,好像也沒甚麼可爭拗的,「式微」是個鐵一般的事實。惟作者卻為我們展示了今日的「式微」,並不是因為耕田太落後了,故在高速發展的巨輪下應該被淘汰掉。事實上從數據以及農友的訪談中可見,不少農民在打著那麼多年的逆境波下仍然殺出一條又一條血路,透過自己的技藝與農作物共舞,能成功養家活兒、爭一口飯吃。農民停止耕作很多時其實與農地被徵收、轉換用途大有關係。作者列舉的數字也告訴了我們,農業的萎縮與政府興建新市鎮、推進城市發展的時間十分吻合。而這背後又牽涉到自八十年代起港英政府到今天特區政府放棄食物自主的管治方針,把農地(只)視作城市發展資源的規劃思路。

對商業也好、社企運作也好、NGO透過項目支持下經營起來的菜園也好,也能兼容並蓄,反映了作者與「香港農業3.0項目」的胸襟

而順著這脈絡講下去,作者在《夕陽之光》中採取了一個很顚覆性的視角去看待「式微」此現象,即暫時先不關注失掉了的那98%蔬菜自給率,而是著眼於那剩下來的2%,究竟是如何可在那麼艱難的情況下存活下來。我猜想作者能採取這樣的視角,與他做了超過十年的菜農很有關係。從他的文字可見,香港的菜農絕對不是讀書不成才「返鄉下耕田」的無奈選擇;恰恰相反,從業者都是有意識的選擇這一行,而有意入行者則最好要想清楚自己有沒有吃這口飯的能力與膽識。作為一種小本經營式的作業,不管是常規種植還是有機種植,農人要學會與植物打交道,要懂得如何在狹小的土地中透過精進農技增加產量,要懂得做好耕種計劃,要懂得跑通路、與各種人物打交道。如果做直銷、宅配的尚要懂得做客戶服務、經營社交媒體。天哪!那可是從第一產業做到第三產業,還是靠天吃飯、看老天爺臉色的蔬菜種植呢!當我讀到作者在書中描述西洋菜農的「定植後退行進」,或是菜農在芥蘭移苗前如何透過田間管理多搏多一茬菜,又或有農友利用不同品種的型態套種在一起以提高土地的使用率時,禁不住概嘆農人們技藝之高,更深刻的體會到何謂「存在就是勝利」——大佬係香港地尚能靠種田維生,無返咁上下功夫點得?(在香港要靠種田維生,沒有那麼點功夫怎得了?)

周思中:《夕陽的光:誰說香港沒有菜園》(藝鵠,2022)
本土研究社:《不是土地供應:香港土地問題的迷思與真象》(本土研究社,2013)

作者自己的農場採用了友善生態的耕種方法,但難得的是書中卻沒有以生態、有機種法為尊的態度。這大概是因為香港的農業條件實在太不容易,能繼續下田者都是「可以團結的對像」。而《夕陽之光》也介紹了不同的菜園經營模式,既有一家幾口的小型運作,也有既聘請工人又自資開售賣點的垂直整合經營。除了商業模式的運作外(所謂商業模式,不過是在極不友善的環境中艱難爭扎著的小本經營者而已),作者也介紹了一些由社福機構、公益組織開辦的菜園。我曾經聽過對農業有些認識的朋友說過,在香港那麼困難的條件還做農業的人,肯定是很有想法與態度的(言下之意亦即不大好惹),是故「農人相輕」也是常有之事。是故這書能夠不存「常規 VS 有機」的門戶之見,對商業也好、社企運作也好、NGO透過項目支持下經營起來的菜園也好,也能兼容並蓄,反映了作者與「香港農業3.0項目」的胸襟,也讓讀者及從業者可以更整全的去檢視香港的經驗。

在氣候變化、國際局勢越發變幻漠測、本土管治隨時陷入混亂的(後)疫情時代,農業、城市的食物自給率便不再只是茶餘飯後的話題,而是每個地方都要回答的答題。

被許寶強老師在推薦序中點名為「曾經的『本土派』」,作者也有意識的回應了本土意識與近年香港本土農業的瓜葛。作者沒有輕率的給出簡單的答案,文化研究的學術背景以至田野調查、農人訪談所獲得的信息,都讓他把這題目的多層面向層層剝開,或曰問題化了。比如在爬梳八十年代開始出現來自深圳的供港蔬菜時,作者鋪陳了最初利用深圳經濟特區「三來一補」政策下、港商北上投資供港菜場的故事,而直至今天的供港蔬菜也有不少來自港商的投資,讓我們意識到「大陸菜」與「本土菜」背後,既有產地(以至背後的族群想像)的因素,也有資本(大型供港菜場與本地家庭手作經營)的邏輯在背後。作者也認為,近年的本土運動與本土意識之興起如何、能否支持到本地菜園,尚待發挖與推動。他也認為多年下來的土地與農業運動,深化了香港社會對土地、農業的理解。在結語中他也談到近年移民潮同樣在農業圈也出現,如何理解農耕與城市的關係、練就一身農藝的農夫可在哪裡耕耘他/她的一片天地,尚有更多的想像與探索空間。

香港菜園及農業面臨的問題,既有這城市自身的獨特脈絡,但也是這區域、甚至全球在工業化與城市化過程所共同面對的狀況。在氣候變化、國際局勢越發變幻莫測、本土管治隨時陷入混亂的(後)疫情時代,農業、城市的食物自給率便不再只是茶餘飯後的話題,而是每個地方都要回答的問題。不嚴謹地說,食物自給率較低的上海近月面對的種種窘境,便是擺在眼前的警示案例(而上海的自給率仍高於香港)。正正在這意義下,《夕陽的光》在處理的議題,既本土又國際,早已超越了國族認同的身份政治。想想香港以及各地的農人們面朝黃土背朝天,與植物打交道,實實在在的為我們種出新鮮的食物,這種實踐雖然微小但卻實在無比,正正是在這充滿變數的年代所需要的力量。

(* 本文原題為〈農人的奮戰——讀《夕陽的光:誰說香港沒有菜園》〉,標題為編者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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