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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巴甸讀書札記】亂世中品味苦與甜——《食字餐桌》的能量與慰藉

文/sf(思想空間專欄作家)

這是我第二次讀鄒芷茵的《食字餐桌》了,讀著讀著,想起了好多遠方的好友。有在臺灣的,有在新加坡的,有在加拿大的,有在德國的,當然身處的英國也就更多了。啊,也有在上海的,他們這兩個月還真夠痛苦的了。會讓我想起那麼多遠方的新朋舊友,是因為鄒芷茵在書中寫了太多關於香港的味道。

鄒芷茵:《食字餐桌》(後話文字,2019)

唯鄒芷茵的文字還是引起了我陣陣的哀愁,那大概更多是因為現實的情況不佳,借境移情了。

只要翻翻文章的名稱便不難感受到:〈雲吞的年華〉,〈李國威與魚湯〉,〈多情應笑叉燒〉,〈租房與炒蛋〉,〈〈對倒〉與豆腐煮魚〉,〈細味瓜中苦〉,〈烈佬茄汁蝦〉,〈詩人紅豆沙〉,〈奶茶說不清〉⋯⋯小說家鍾阿城在一篇文章〈思鄉與蛋白酶〉中說,我們幼年時的飲食集慣培養出腸胃裡的蛋白酶群落,而所謂思鄉,就是因為吃了異鄉的食物,但身體內已形成的蛋白酶群落卻與這些食物不匹配,造成消化不良而開始鬧情緒。我自己算是個「留下來的人」,沒有遠走他方,呷著味道對口的奶茶,時令到時尚可蒸條「一日乾」品嚐那海水的鹹鮮味,唯鄒芷茵的文字還是引起了我陣陣的哀愁,那大概更多是因為現實的情況不佳,借境移情了。

這些食物書寫而勾起的回憶與共鳴,通常是來自日常生活的細節。例如在〈李國威與魚湯〉中鄒芷茵寫道:

「⋯⋯在家做的魚湯可以湯水、湯料分開上菜;湯料沾些美極,又是一道小菜。」

這讓我想起了自己年幼時其實頗害怕那帶著薑味及魚腥味的魚湯。但每逢盛夏,又或是胃口不好的日子,母親及她的女性家人(即外婆、姨媽阿姨們)卻是很喜歡滾魚湯,不管是櫛瓜滾大魚也好,豆腐魚湯也好,蕃茄薯仔煲紅衫魚也好,她們都吃得津津有味,魚刺也要搶著啃。後來我了解到她們之所以喜歡吃魚骨,是因為在她們年少時家裡重男輕女,菜餚中的肉類都是外公及幾個兒子優先吃到,女兒們只好學會欣賞骨頭、包括魚刺。我開始時只能頂著腥味把湯灌下去以應付母親大人,但有一次我試了以生抽沾大魚來吃,沒想到卻非常鮮味,從此我便愛上了這種帶著母親家族記憶的菜色。

又或是她在〈多情應笑叉燒〉中寫到,對於勞動階層來說「斬料、斬料、斬舊大叉燒」的滿足,寫電影《食神》裡周星馳那碗「黯然銷魂飯」(叉燒煎蛋飯),自然也勾起了我八、九十年代的記憶。像一家人做完大掃除、獲贈自己一盒叉燒飯的那種興奮,或與年青友人打完波在公共屋邨的地踎餐廳食碟燒味飯的隨意。那叉燒、醬油撈飯當然也好味,但回味的更多可能是那情景、那氣氛、那些一起的人,而這些感覺又透過食物記在我們的口舌與腦海中,並透過作者的文字被重新喚出。

周星馳、李力持:《食神》(星輝海外,1996)

她也不是在寫香港的文化評論,但在舉重若輕的文字中卻總帶著本土情懷與文化解讀。

另一位作家李日康在他的評論裡說,鄒芷茵的這本《食字餐桌》「屬於但不應限於「飲食散文」,同時應該納入香港文學文化和身份論述的書寫系列觀之」,十分精準。這本書志不在只寫飲飲食食,但卻總是附上烹飪過程的描述與食譜,讓人讀完後恨不得跟著她的指引煎一次隔夜菠蘿包、做一次杏仁豆腐。書中收入的不是學術文章,但讀者卻能從中找到眾多關於香港與外國文學的線索,如按圖索驥必能寫出一篇又一篇的研究論文。她也不是在寫香港的文化評論,但在舉重若輕的文字中卻總帶著本土情懷與文化解讀。

比如在〈雲吞的年華〉中,她既寫自己的經歷,又寫舊報紙中找到的專欄文章,截錄了幾首新詩之餘,更寫到電影《蘇絲黃的世界》與《花樣年華》,在結尾中她寫道:

「⋯⋯雲吞麵和香港一樣,始終有它不得不擁有的各種陌生名字。鄉愁也只能用擦身而過的年華,來包裹這座小島上不見其形、未能撫平的身世。」

讀來「夭心夭肺」、五味紛陳。

Quine, Richard, "The World of Suzie Wong" (Paramount,1960)
王家衛:《花樣年華》(澤東,2000)

不論是文學作品節選、評論、烹飪技巧分享還是對菜餚的記憶,都能從中重新體味本土文化與身份的意義及重量,找到很多可以細味品嚐的地方。

又或是在〈細味瓜中苦〉一文中,鄒芷茵比較了余光中、梁秉鈞及古蒼梧、關夢南等作家筆下的苦瓜,小說家董啟章的評論。她也介紹了把苦瓜稱作「涼瓜」的廣東人、香港人如何將苦瓜入饌,說到相較起白玉苦瓜,深色的「雷金鑿」更合港人胃口,也談及蒸釀苦瓜的美味。最後她寫道:

「⋯⋯不盡如人意時,我們可以想像心裡長著一枚苦瓜;心胸必須廣濶,苦瓜方會長得肥壯。我們靜靜待它熟透,然後摘下來炒著吃、煎著吃,吃掉這枚苦中苦,既吃下肚,是苦,也是不苦了。但願苦瓜明白。」

今天重讀書中文字,不論是文學作品節選、評論、烹飪技巧分享還是對菜餚的記憶,都能從中重新體味本土文化與身份的意義及重量,找到很多可以細味品嚐的地方。

鄒芷茵在細味香港之餘,同時保持著一顆開放的、面向世界的心。在她的文字中我們會讀到魯迅、夏目漱石、卡夫卡與普魯斯特。我們也會讀到張愛玲在日治香港裡的餅乾,海明威筆下的老人與沙丁魚,《安妮日記》中日益稀缺的土豆與戰時生活,以至《機動警察》中的洋食與中華料理。除了很港味的食物外,《食字餐桌》其實也寫到美奶滋碎蛋三明治,不用酵母的快速麵包(quick bread),在威爾斯語境下燻肉、培根與乾腌脊肉之差別與對錯,還有咖啡與現代文學的瓜葛。現在說來或許已有點過時,但這種流動的混雜,游刃於本土、華語世界與現代國際化社會,不正是香港這城市尚能讓人不那麼討厭、甚至有些討人喜歡的特點麼?但這些特質我們還能保存多少呢?

安妮.法蘭克著、呂玉嬋譯:《安妮日記》(皇冠,2013)
結城正美:《機動警察PATLABOR 1》(東立,2007)

《食字餐桌》與鄒芷茵的文字本來就不是為了替大家開出良方妙藥,但從美妙的文字與食物中我們總能找到能量與慰藉……

《食字餐桌》出版於2019年初,社會運動尚未正式爆發。而當我第一次閱讀它時,已是那年社會在激烈地衝撞著的盛夏。那時鄒芷茵的文字於我就像個避靜的港灣,讓我可從分崩離析的現實逃離一下,吃一頓comforting且健康的下午茶餐。三年過了,這書不單沒有過時,還因為年月的洗禮而添加了更多解讀體會的空間,更意味深長。鄒芷茵在後記中提到,書中最早的文章寫於十多年以前,唯今天讀來仍然新鮮可人,這大概便是文字的力量了。

《食字餐桌》後鄒芷茵至今尚未推出新作,但她仍繼續寫著「小食部」、「讀食時代」等報刊專欄,每週以文字與讀者分享著她關於食物的思考與感受。不管是留下來的還是身處他方的港人,現實中總是充滿著這樣那樣的限制與挑戰。《食字餐桌》與鄒芷茵的文字本來就不是為了替大家開出良方妙藥,但從美妙的文字與食物中我們總能找到能量與慰藉,而鄒的作品便是近年難得的精巧示範。

(本文原題為〈吃下那苦與甜:讀《食字餐桌》〉,標題為編者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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