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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淑雯:貨真價實的時間——讀「《受苦與反抗:陳健民獄中書簡》」

文/胡淑雯(作家)

如果你真的在乎一件事,肯定會看它看得很深,看得夠深夠久,就會看見黑暗。但黑暗是可貴的,它索求代價,而能照亮虛假。大概因為這樣,我對「信念」、「反抗」、「公理」、「正義」這些字眼,總是敬而遠之。如此稀有、貴重的寶物,怎麼可能像便利商店的貨品,隨叫隨到,還經常買二送一呢?——在「語言的通貨膨脹」不斷推升、語意不斷貶值的過程中,有些詞彙已經殘破到不勘使用了——在旁觀了無數以「信念」為名的「英雄主義個人秀」,以及,將「激昂的表演慾」混淆成「反抗」的劇碼之後,從台灣的角度閱讀香港的陳健民,讓我感到最安心的一點是,我發現,那些珍貴的字詞,那些被耗損被濫用的字詞,還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而陳健民保全這些字詞的方式,就是,絕不輕易使用它。這樣的節約,讓字詞安安靜靜避開了被掏空的命運。

就在他服刑的2019年,香港經歷了一個血流如注的夏天。街頭的「衝衝子」以行動與犧牲,將passion這個字還原,抵達字詞最初也最艱難的本意:受難。

陳健民說,世間沒有廉價的恩典,「人必須為自己的信仰付出代價。」入獄前兩年,他開始停用冷氣,練習洗冷水澡,「如果注定要坐牢,那就把牢坐好。」判刑前,許多知名人士為他寫了求情書,但是他沒有呈上,也不自辯。當時,他已經不年輕了,60歲。入獄頭三天,在荔枝角收押所度過,打開床頭櫃的抽屜,幾隻蟑螂衝上他的手臂。四月天,即使赤身裸體依舊汗流浹背,天花板結滿蛛網與昆蟲屍體,每一個呼吸都與馬桶的陳垢同在。

監獄裡的常態是:一房38人、19張上下舖,床寬大約76公分,床與床的距離伸手可及,只有兩呎。魚肉臭到「貓跨步穿過都不看一眼」,只好「立地信佛」,選擇吃齋。此後11個月,每日只吃同一款早餐。晚餐像嘔吐物,他放棄,只留一顆蛋 、一粒柳丁 。宵夜再加一杯牛奶、 一片麵包。一開始會餓醒 ,後來就習慣了。曾經因為被鋪不足,在寒夜裡顫抖。也因為缺乏柔軟的平面坐臥,屁股長出繭來。但是他要求自己把牢坐好,所謂的「把牢坐好」,就是,不讓自己被摧毁,「不被摧毁,就是反抗」。於是甘願受苦,只能「忠誠受苦」。就在他服刑的2019年,香港經歷了一個血流如注的夏天。街頭的「衝衝子」以行動與犧牲,將passion(熱情)這個字還原,抵達字詞最初也最艱難的本意:受難。

而獄中的陳健民,則將「受苦」視為對運動的「承諾」。他拒絕申請保釋,不斷跟家人說,「你讓我做吧,就讓我做完這件事吧。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方法,我為什麼一定要出去做什麼?我出去可能只是跟著一起搬東西。那我寧願坐在裡面,完成我應該做的事情。我還在抗爭當中,我的抗爭就是坐牢。」他認為,鞏固理念的過程本身,就是抗爭。「至少可以影響一些中年人、我同時代的人。我還是做我那份。」受苦的時間,是貨真價實的時間。在貨真價實的時間裡,浮出了一個久違的詞:正直。

那足以抵抗極權的「正直」究竟是什麼?卡繆的回答是:正直,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

以下這段話,是我九年前給自己的筆記,不妨在此重複一次:卡繆在《瘟疫》裡提到,「能夠對抗瘟疫的,就是正直」。小說中的所謂瘟疫,指的是「最高的統治權力」——那個可以斷人生死,將人囚禁、流放的力量。瘟疫象徵的就是極權。 

在本書收錄的專訪中,張潔平問陳健民:「在沒有大台的情況下, 二〇一九年那種彷彿集體潛意識的選擇,是一種理性嗎?」陳健民答:「其實分散的組織方式,共識是慢慢形成的。老人家做老人家的份,年輕人就衝到前面去,開始一定是有爭論的,慢慢形成共識。就是每個人在你能做的範圍裡頭,做你最大的理性判斷。」在陳健民的獄中書單裡,我看到了卡繆的《異鄉人》,卻在無數香港人與陳健民的實踐中,讀到了《瘟疫》。那足以抵抗極權的「正直」究竟是什麼?卡繆的回答是:正直,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

卡繆:《異鄉人》(麥田,2009)
卡繆:《瘟疫》(大塊,2021)

美德這個詞,在這裡,並不屬於道德的範疇,因為它似乎自來自得、不費力氣,就像這句話:「獄中的日子雖然艱難,我卻沒有一刻後悔。」

2020年3月14日,陳健民步出壁屋監獄。他帶著這本「獄中書簡」,去探視候審的被告、以及被關押者的家人,協助他們安住當下,以免被高牆鐵窗摧毁。在獄中,他最推薦的就是閱讀。為了協助獄中的抗爭者讀書,他組織了資源小組,合力開書單,給獄中的手足參考,按照他們的意願幫忙收購書籍並且寄送。一個月六本書,這是監獄允許的最高數量。他舉辦多場簽名會,籌募經費買書、聘請專人協調行政庶務。他相信,即使在最壞的情況下,依舊可以做一些微小而有意義的事。在面對瘟疫、抵抗極權的過程中,有些緩慢而深刻的改變,是無囂無嚷的。

他在書店外的空地安置小桌,讓索取簽名的讀者坐下來聊幾句話。排隊的人龍綿延不絕,占滿了書店旁的後巷,許多人一落座就淚流滿面。然而後面的人還在等,等了一個半小時也不抱怨。這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場治療。店員不得不殘忍打斷,要作者別再像中醫看診似的,望聞問切。但其實,從排隊那一刻,治療就已經展開了:因為排隊的人,前後左右,都是同路人,「這真的是一個共同體呀。」陳健民甚至收到一些、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邀請:竟有年輕的勇武託人傳話,希望他能夠去探監。以前,像他這種「和理非+老頭子」,可是眾人批判的對象呢,陳健民自嘲,「我可是進過中聯辦的人吶。」而今,和理非與衝衝子「合體進化」: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讓愛與和平投擲汽油彈。這份嶄新而堅強的社會團結,並非香港人力守不失的故土,而是光榮戰得的新界。

坐牢的人關在裡面。沒坐牢的人關在外面。香港已經成為一座大監獄。但陳健民的樂觀(這是一種天賦異稟)並不容許趨炎附勢的懦弱、或狡猾的犬儒(這邪惡地偷渡失敗主義,叫人束手就擒的假高明)。在陳健民的樂觀與堅信中,自有一種,或許可以稱之為「美德」的東西。而美德這個詞,在這裡,並不屬於道德的範疇,因為它似乎自來自得、不費力氣,就像這句話:「獄中的日子雖然艱難,我卻沒有一刻後悔。」於是我們或許可以試著,將陳健民的另外兩句話,合併為一句:把牢坐好,就是反抗,不被摧毀,就是反抗。

後記:本書收錄的四十三封獄中書簡,全數在「蘋果日報」發表,由「立場新聞」轉載。現在,這兩個媒體已經消失了,黎智英與「立場姐姐」何桂藍正在獄中。香港已有上萬人被捕,直到完稿這一天的四月四日,繼續有人被捕。瘟疫四起,全世界陪著香港人一起蒙面,而維基百科裡,針對「反修例運動」的始末,如此寫著:是否已結束尚存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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