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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舒雯×陳冠中:想像一座城市,讓飛地在文學中誕生

記錄/許恩恩

編按:2015年,小說家陳冠中出版了《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以烏有歷史寫就政治寓言。究竟什麼是烏有史?寫作者怎樣在想像中築就歷史、又是如何以文學的眼光來看待城市的發展?2022年8月21日,華文作家、香港《號外》雜誌創辦人陳冠中,以及台灣學者、作家湯舒雯,以「城市想像史」為題,在台北飛地書店【香港來的風】系列活動中進行對談。講座中,兩位講者分別提出了重新想像一座城邦的方法,探討在城市的發展之中,「想像」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本文經授權轉載於 飛地 臉書專頁,標題為編者擬。)

湯舒雯:烏有、錯位、再對蹠,重新想像一座城邦的方法

「能跟陳冠中老師隔空對談,是很科幻的事。」

湯舒雯來到飛地書店現場,由五本「二十一世紀初台港的政治幻想小說」展開論述: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朱天心《南都一望》、陳冠中《盛世》與《建豐二年》以及黃錦樹《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

湯舒雯將這些作品區分為「未來小說」與「烏有史」,未來小說是「從未來倒退敘述成為已然的未來,而不是純然的預言」,可溯至 1902 年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其關切的仍然是當下。烏有史同樣處理政治幻想,但比較面向「過去」,如《建豐二年》設想國共內戰由中華民國取得勝利,又如《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假設馬共取得勝利,皆是改變某一個時間點或事件,架設出一個平行時空。

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印刻,2005)
陳冠中:《建豐二年》(牛津出版,2012)

這種新的想像共同體,強調民族異質性與跨國(族)底層結盟,已經跟過往作家所設想的華文文學圈有非常大的差異。

如果不是這樣

從「重新想像城邦」的角度,湯舒雯深刻疏理了上述作品。駱以軍的作品中,《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是較少被討論的,主題描繪經歷大瘟疫、大空襲與海峽戰爭的台灣,能夠看出後冷戰的感覺結構;朱天心的《南都一望》寫數十年後的台灣經歷南北戰爭、社會腐敗的景象,同樣反映了外省族群在台灣的焦慮以及「藍綠惡鬥」下的感覺結構。

陳冠中《盛世》出版於北京奧運隔年,寫中國知識分子,在中國盛世之下如何自處;有如重新造訪魯迅「鐵屋中的吶喊」課題。《建豐二年》與《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又是一組有趣的對照,都在處理「1949年,如果不是這樣……」。過去她會在演講中請聽眾朗讀假設林語堂獲得諾貝爾獎的〈樹森與歐梵〉,每每都有聽眾紅了眼眶。

台灣的奇幻寫實主義

主題轉向近代台灣,湯舒雯以黃崇凱、瀟湘神以及楊双子三位新生代小說家為例,說明台灣千禧世代的政治幻想小說特徵是「奇幻寫實主義」,藉由「時空錯位」作為歷史糾正/記憶術。例如穿越回到日治時期的台灣,或者假造歷史素材來製造「真實—幻覺」效果。從這些小說的內容與表現方式,又能夠歸納出「共情」與「賦權」的關懷,湯舒雯將之暫時命名為「轉型正義(期)小說」,作家們集體表現出一種期待能「復活未實現的歷史潛力」的傾向。而這種帶有啟蒙與轉譯意識的新興美學政治,則呼應兩代烏有史所共享的「時空錯位」文學裝置。

湯舒雯特別提到近年來「今日XX,明日OO」的語句,便很有政治幻想小說的意味。台灣千禧世代的政治幻想作家不避諱理念先行,視文學創作為介入政治倫理議題的一種媒介,然而這種新的想像共同體,強調民族異質性與跨國(族)底層結盟,已經跟過往作家所設想的華文文學圈有非常大的差異。

黃錦樹:《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聯經,2013)

陳冠中指出,作為現代性觀念起源的西歐國家,在十九世紀對於「怎麼建好城市」這個問題,已經有一套想法。

陳冠中:城市的發展,「想像」扮演什麼角色?

目前人在北京的陳冠中,在線上與大家相會。最新作品《北京零公里》甫獲得紅樓夢決審團獎,知識淵博的陳冠中,將沙龍主題「城市想像史」拉回實際物理層次── 

一座城市是如何規畫的?

他以兩句話開場:第一句是城市保護學者安東尼騰(Anthony M. Tung)說:「城市因人的意志而建,因人的意志而毀,因人的意志而保護。」

第二句則是最近剛仙逝的人文地理學者段義孚:「在地是安全、空間是自由」。

陳冠中以個人經驗為例,說明香港作為「city」的現代象徵美學認同,曾經歷轉變。他早年到波士頓,受當地城市美學景觀的影響,回過頭來評價自己成長的地方香港「粗俗」。在那之後,卻又從外國朋友口中聽到「香港太有趣了,霓虹燈多漂亮,商標多好。」他不禁反思,「異國情調」如何影響一個人去觀看和想像一個城市。

怎麼建好一座城市

在沙龍演講中,陳冠中給了聽眾許多循跡「想像城市」的豐富關鍵字:聖三一教堂,佐佐木,考布里廣場……對於城市規劃、建築學、混合功能以及肌理緊湊城區等等進行了一輪快速的導覽,說明「想像」與「城市」的關係。

陳冠中指出,作為現代性觀念起源的西歐國家,在十九世紀對於「怎麼建好城市」這個問題,已經有一套想法。

例如花園城的建設,它想像大家搬到城市外特別大的地,想像城裡有各行各業的居民,想像一座自給自足的烏托邦。這背後反映了勞動階級在城市中的惡劣生活條件,很多人想離開城市的實際狀況。(雖然花園城最後失敗,變成了富人住宅區)

而十九世紀以來的各種城市想像,曾經找到平衡點,但進入二十世紀,更兇猛地極端現代主義又衝擊了一番——「城市改變很多,正是因為大家(新的)想像出現了。」

文學作品中的城市

在快速地帶大家導覽完歷來城市的規劃與想像後,陳冠中後半段和大家分享「以寫作重新發明一座城市」。

《尤里西斯》作者喬伊斯曾發出豪語:「如果有一天這個城市(都柏林)從地球消失,你們仍能根據我的小說來重建它。」生動地展現出作家對城市的豐滿細節掌握。(陳冠中豆知識:喬伊斯當時多住在里雅斯特,若是真的依照小說重建,或許會長得更像的里雅斯特,而不是都柏林)

《尤里西斯》啟發了吳爾芙,她的作品《達洛維夫人》便是以倫敦市為中心書寫。這類書寫城市、激活城市的小說作品於是越來越多。特別有兩本值得注意:法國學者馬爾羅 1933 年《人的命運》中寫的上海,以及同時期住在台灣的上海人劉納鷗,所寫的《都市風景線》。

「小說『發明、呈現、再現、隱喻」城市。」演講的最後,陳冠中分享對台北的印象首先是白先勇《台北人》,還有許多精彩的城市想像的作品,一起推薦給大家:張北海《俠隱》、金宇澄《繁花》、馬家輝《龍頭鳳尾》、黎紫書《流俗地》以及他自身的新作《北京零公里》,都是讓你「想像一個城市」的小說。

金宇澄:《繁花》(印刻,2013)
黎紫書:《流俗地》(麥田,2020)

文本是脫離作者當下存在而帶來救贖,如同洪席耶說「讓不可見的東西可見,讓不可感的東西可感的一種載體。」

時空錯位、雜種城市與「期待」

交流的環節,湯舒雯老師分享了年少時期的通勤經驗,帶出了主動性的都市規劃與被迫政治截斷的城市發展區別;也將陳冠中提到的「異國情調」帶回到台灣千禧作家「後外地文學論」的企圖。

湯舒雯也分享了《文學世界共和國》,指出「最能彰顯藝術的巴黎」是每個國家都要去衡酌其語言與「巴黎文學作為本初子午線」的距離;但在不同子區域中會有多中心的想像,英語世界便有具備歷史威望的倫敦以及具備資本力量紐約在競爭著「誰是最好的文學能量中心」,她的研究則希望能處理中文世界的多中心。

帕斯卡爾·卡薩諾瓦:《文學世界共和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研究亞裔美國人、唐人街的專家周成蔭老師也來到飛地現場,表示對於能夠聽到陳冠中的分享很感動,因為同為比較文學出身,也有文學共同體的認同。她以陳冠中所舉的 Hancock 案例,補充了唐人區夾在選區之間而缺乏警衛治理,「也是政治權力刻意形塑的暴力」來回應湯舒雯有關亞洲都市的看法。周成蔭也引用 Morris《Trieste and the Meaning of Nowhere》一書,點出烏有地、「期待」之地的意義。

活動的最後,主持人張潔平回到陳冠中〈一種華文:各表、同表、共生〉這篇文章中所提到,能夠通熟於多樣性華文的「超級讀者」。張潔平自述過去與同代人經歷華語文學共同體的期待,但「讀著讀著就不見了」,很大一批人都很失落,但這樣的感受也是斷裂的、難以溝通對話的,不會被新的焦慮所共情。

湯舒雯回應:「文學的好處就是『不是作者說了算』。」她說文本是脫離作者當下存在而帶來救贖,如同洪席耶說「讓不可見的東西可見,讓不可感的東西可感的一種載體。」所以作品並不會被掃進歷史垃圾堆,而是持續對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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