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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馨文:史碧瓦克捨棄了一切她所建立的,那我該怎麼辦呢?

文/張馨文(文化研究博士、拉岡取向心理分析實踐者、社會運動者)

編按:史碧瓦克(Gayatri C. Spivak)是當代知名的馬克思女性主義者、後殖民論述的重要理論家,《紐約時報》曾稱其「無論走到哪都會引起轟動」。對於不少讀者、研究者而言,史碧瓦克的理論與實踐都曾造成非常深厚的影響。學者張馨文透過好友沙芭(Sabah Siddiqui)的經歷,為我們展開史碧瓦克的思想之於他人學術及生命的影響。

編輯希望我寫史碧瓦克在印度在鄉村運動與第三世界連結中的角色,這很難談,因為所知有限。而她的影響力與在他人身上所引起的焦慮不安,是難以估量的,我雖聽說過許多人們與她互動的八卦,但與其為讀者提供一篇八卦雜文,不如具體的寫寫她對一位心理學領域的年輕女學者的生命所帶來的影響。

我的好友,三十多歲的美麗女子沙芭(Sabah Siddiqui),出生於普納的穆斯林家庭。她在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取得心理與教育學博士,目前在位於清邁郊外的一所新興私立大學任教。幾個月前,她與系上兩位年輕助理一起投稿批判心理學研討會,論文題目是〈全球化時代的批判心理學的教育〉,她告訴我,她正在讀史碧瓦克2012年出版的《全球化時代的美學教育》,研討會文章發想受那本書所啟發。我因此決定訪問莎巴對史碧瓦克的看法。

一談起史碧瓦克,她便抱怨:「我最大的不滿是,後殖民研究,庶民研究,這些她所建立領域都崩塌了,史碧瓦克在最近的文章裡面說她已經離開後殖民研究,她現在要的是島嶼思考(island thinking)。她捨棄了一切她所建立的,那些她所建立起來的、她現在都不要了,而我,卻還在這裡。」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An Aesthetic Education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我讀她是為了好玩。我喜歡她的寫作風格,她的寫作如此稠密、如此複雜,就算我一點都看不懂,我還是非常喜歡,我喜歡她的風格。」

在史碧瓦克寫作中,找到自己聲音的人

「當我2018年在英國讀書時,人們最常談的是解殖民(decolonization),現在最流行的就是解殖了,解殖大學、解殖教育,什麼東西都要解殖。那些白人甚至宣布後殖民已經終結。我聽了真的好生氣,我實在不能接受這樣的說法,什麼叫做後殖民已經終結,你們憑什麼宣布這個?弄得好像是我過時一樣。每個思潮都有他的脈絡、他的來歷,你們白人要解殖,那是你的事,憑什麼來宣布我的後殖民已經結束?但,妳看,連後殖民研究的創建者都走了。」

我問她什麼時候為什麼喜歡讀史碧瓦克。她說:「我讀她是為了好玩。我喜歡她的寫作風格,她的寫作如此稠密、如此複雜,就算我一點都看不懂,我還是非常喜歡,我喜歡她的風格。」

「我的理解是,她的著作有三個領域。文學批評與文化研究、然後後殖民研究,而第三個,是關於教育,何謂教學?這對我來說啟發最深。我至今已有十到十一年的教學經驗。十多年來,我不停地回到史碧瓦克那裡,思索著到底我作為一個老師,我的的角色是什麼?如果教學不是只是傳遞資訊,我要做的是什麼?」

「她常在書中談到她的教學經驗,孟加拉的鄉村與美國的菁英大學。她說:教育是非強迫式的慾望重組(a non-coercive reorganization of desire),這對我影響之深。這是我的指導方針。」。

「我在大學的時候是一個很平凡的女生,在當時,我的慾望就如同一般保守的中產階級穆斯林家庭的女生:讀書、畢業、結婚、生子。在學校裡我是一個很普通的學生,學術也不是我的專長。但我在她的寫作裡,找到了我自己的聲音,我開始反抗父母對我的期待,我一直告訴爸媽我會一直離開,我不會留下。我的親戚甚至不准他們的女兒跟我說話,他們不希望她們受到我的影響。」

「我特別欣賞她挑釁的態度,她總是故意挑釁,特別是白人……她永遠可以讓那些大學氣得跳腳。」

史碧瓦克理論,與教學中的警惕與反思

「我的碩士讀的是主流的心理學,認知行為治療學派那套東西。在碩士班後期,我已經對心理學很失望了,然後我遇到CSCS,我在那裡當助理,那裡改造了我的慾望。」

CSCS是班加羅爾社會與文化研究中心,是我取得第一個博士學位的地方,亦是印度後殖民文化研究的重要基地。老師們都有史碧瓦克有很深的私交,史碧瓦克到班加羅爾演講時,會特別安排私人行程到中心來與學生老師交流。2009年我在那裡與沙芭相遇,這裡的教育徹底改變了我們兩人的生命。我認識沙芭時,她是個害羞的小女生,她逐漸轉變成一位非常勇猛的鬥士,她後來北上新德里求學,M Phil的論文寫的是信仰療法(faith healing),當時常隻身到偏遠的小教派聚會所做田野,遭遇種種怪異又驚險的事情。她的論文後來由Routledge出版,書名是:Religion and Psychoanalysis in India: Critical Clinical Practice

我問沙芭,史碧瓦克的思想如何具體地影響她的教學?

「第一個是語言問題,她讓我對英文與地方語言的權力問題特別警覺,在教室裡如何面對語言的問題?我課堂上的學生大多是講泰米爾語,語言問題無所不在,印度又有那麼多種語言,教材如何選,如何不是英語中心。第二個是關於人文教育對心理學教育有什麼意義。她讓我學習在小說裡尋找思考與反省的材料與教育的方法。文學開放我們的對未來更正義的社會的想像力。」

「例如我讀K. Le Guin的小說The Dispossessed,這本科幻小說想像了在另一個星球上的社會主義社會,在那裡,大學教育是什麼模樣?在那兒教學主題由學生決定,老師沒有決定權。我就想,如果我的學生能選擇主題,他們會怎麼選?我做了一些實驗嘗試,讓學生在課外組成學習小組,由他們決定主題,這個想法是小說來的。」

我問說學生選擇什麼題目呢?她說:「各種各樣,像戰爭的心理學,環境問題的批判取向等等」。

K. Le Guin: The Dispossessed (Harper Voyager, 1994)

「她的思考框架是如此深刻地影響我,我不可能像她這樣說走就走……或許一切我所相信的東西,並不穩固,這些我所仰賴的框架,都是有所不足的。」

史碧瓦克退場了,我該怎麼辦呢?

「我特別欣賞她挑釁的態度,她總是故意挑釁,特別是白人。對那些想要邀請她演講的人,她開出一大堆條件,從頭等艙機票、到五星級飯店、到什麼樣的毛巾等等。我總是覺得驚奇!竟然真的有人可以這樣耶!她永遠可以讓那些大學氣得跳腳。」

「在我心中,她是這樣如此不平凡的形象:當她一走動,整個地球都會地震!我非常欣賞她。她的寫作如此困難又優美,像是在讀詩一般。我還是反覆地讀著那些文章。」

我回頭問沙芭:「妳現在怎麼辦呢?就像你說的,她已經放棄自己的所建立的。」

她說:「我的回答是,我不能就此放棄,她的思考框架是如此深刻地影響我,我不可能像她這樣說走就走。但或許,她的遠離會使我更加提高警覺,或許一切我所相信的東西,並不穩固,這些我所仰賴的框架,都是有所不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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