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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麗:技術社會的夢魘——技術究竟解放了我們,還是在奴役我們?

左圖: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相片來源:Jan van Boeckel, ReRun Productions。

監控者可以使用技術資訊,選擇性侵犯被監控者權益;或者當技術資訊本應作為客觀證據時,可以被監控者銷毀。這就很容易發生權力濫用、缺失公正。

馬麗(Sage Creative Foundation研究員)

今日人類社會的首要環境,已經不再是自然,而成了技術。人類面對的問題也越來越呈現出技術性特點,如大氣污染、化學洩露、飛機失事、行政制度等問題。技術將今日世界的政治、社會、科學、教育和經濟活動都支配在了一起,任何一位政客、經濟學家、教育者、科學家都無法不借助於技術來作決策和行動。我們已經長期生活在一個技術社會,如同金魚不太在意魚缸裡的水一樣,儘管這水對它施加了最大的影響力。不管在東方或西方,現在已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以擔憂看待日趨成為現實的技術極權主義。從人類身份和空間融為一體,甚至被折疊,人們自然會問技術究竟解放了我們,還是在奴役我們?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法國社會學家和思想家埃呂爾(Jacques Ellul,1912-1994)曾說,在現代世界,一種最危險的決定論是技術現象。問題不在於怎樣除掉它,而是靠一種自由的行動來超越它。在他的代表作《技術社會》開篇,他給出一個定義說,「『技術』(technique)就是人們理性得出的方法之總和,而且已經在人類活動的每個領域都發揮出絕對效率。機械、科技和為達到某目的的方法,都受技術驅動,但技術又不完全等同於這些。

技術往往與權力同構

不管中國或美國,看一看大學課程所教的內容,不外乎都是方法、材料和程式,為的是培養出更會理性計畫、更有工作效率的人。對此埃呂爾不無諷刺地說:今天對一個人的最高美德的要求,就是他(她)要會適應這個社會。To Will and To Do, 192. 而適應技術的社會化常態,就是適應社會的一部分。

現代人普遍成為了那些對技術盲目樂觀的人。很多人期待下一階段的技術進步,就是人工智慧。自動化讓技術性活動成為自我指導性的。到那時,人會成為一個測試和記錄的角色,而不再需要進行複雜的決策。 如此,技術就會實現一種自我擴張。人因此會被解放出來。無可置疑的是,技術進步為人類生存拓展了極大的可能性,也是不可逆轉的。

技術的一個特點是,它極容易與權力形成同構關係。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技術的確有一種倫理中立的假象。但當權力隱藏在技術背後時,技術就顯出獠牙來。當意識形態控制和技術極權結合在一起時,會製造出一種類似電影《完美風暴》(編按:《The Perfect Storm》,又譯為《天搖地動》)程度的完美極權主義。埃呂爾在他另外一部經典著作《宣傳》中對意識形態控制進行了更細緻的論述。這裡更需要注意地是,他對國家與技術聯姻的分析,寫成為《政治的幻象》一書。最近,很多人開始用魔幻一詞來形容公共事務發展的不可思議。人們也許詫異於民主國家和集權國家的政治,居然可以呈現出越來越多的相似之處。因缺乏對技術極權特點的反思,當代政治舞臺的很多作為,都只是為自己製造出一些幻象。一切問題都最終成為政治問題,因為現代國家首先是一個巨大的官僚機器,由類似的技術元素支配。這正是韋伯(Max Weber, 1864-1920)曾經描繪出的無處不在,無法逃離的現代的理性鐵籠

技術發展中的極權隱憂

埃呂爾思想中最精彩的,是他對技術之內在特性的論述,即技術與社會之間的關係。他認為,在十八世紀之前,人與社會的關係是當地語系化的,不同地域之間存在技術上的多樣差異,如此也就更多限定了人在技術過程中的決策。但到了全球資訊時代,技術對人類文明的影響力和牽制力已經越來越大了。他說到,技術已經成為一種客觀的,而且可以像實物那樣被傳播開來。因此,它帶來一種文明的合一,不管它運作的環境或國家是怎樣的。(同上,78)然而,很多人卻沒有意識到的是,技術的一個發展趨勢是它的整體性,因它將在不同地區的應用一致化。例如,警察檢測技術在各處都可以是一樣的,用趨同的技術和設備(電子眼、臉部識別)來實現。但是,當技術全面嵌入到一些社會制度(國家、軍隊、學校、工廠等)中,同時也會產生出潛在的危險,埃呂爾稱之為技術監獄,每個人的一言一行都被嚴密監控著。無形的監控者和被監控者之間,已經出現了一種權力支配的不對等:監控者可以使用技術資訊,選擇性侵犯被監控者權益;或者當技術資訊本應作為客觀證據時,可以被監控者銷毀。這就很容易發生權力濫用、缺失公正。

即便在一個有自由、民主的國家,技術也讓國家成為一種極權主義的制度,可以將其公民的生活完全吸納進去。

技術常常被人們視為中性、客觀的產品,可以由發達國家作為技術援助輸送給欠發達地區,因此就具有一種普世性。的確,技術的臍帶彷彿把整個地球村都連為一體。但是,這點就會讓人誤以為一個技術機構要遵循的規則,不再是公義或不公義的規則,而只是純技術層面的規律 在輸出技術、產業、融資幫助的過程中,國家利益和政治目的會摻雜進去,破壞接受國或地區的經濟公平。這會催生一種新的技術殖民主義。

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及其著作。相片提供:四季書評。

埃呂爾對一些主題的興趣是先知性的。當「技術」和「革命」在他那個時代並不是大家談論的問題時,他就寫出讓半個世紀之後的人看了仍拍案叫絕的著作。

如何進入埃呂爾的思想世界?

埃呂爾的興趣廣泛,涉及法學、倫理學、社會學和神學。他著述之多,到今天仍被人從法語翻譯成英語。在社會學領域,他的代表作品包括《技術社會》、《宣傳》、《城市的意義》等。在法學領域,他著有《法的神學基礎》等。他還寫了很多聖經注釋書。他的作品龐雜,學科跨度非常大,以至於有人說,若不瞭解他的寫作風格,簡直很難想像這些書都是同一個人寫出來的。對於那些期待可以借閱讀來強化自己本來就有的觀點的讀者,他們就不太適合讀埃呂爾的書。對於那些更具有批判性的讀者來說,埃呂爾會很對他們的胃口。

埃呂爾對一些主題的興趣是先知性的。當「技術」和「革命」在他那個時代並不是大家談論的問題時,他就寫出讓半個世紀之後的人看了仍拍案叫絕的著作。我相信他的著作雖然很晚被學界知道,但卻是不過時的,原因在於,他善於緊扣倫理原則來分析社會現象,對當代人的處境富有一種理解性的同情,但又一針見血不妥協。

埃呂爾並不是一位想要與風車作戰的堂吉訶德式的批判家。有人認為他對技術進步對人類社會過度悲觀的預測,讓他更像是一位看到末世光景的先知。埃呂爾的悲觀不是來自於技術本身,而是來自他對人性的洞察——人在掙脫物質匱乏的限定,以為獲得史無前例的自由時,往往已經陷入史無前例的捆綁中。作為神學家的埃呂爾認為,自己「是一個未來之人,不是一種暫時的、邏輯性的未來,而是指向終末(eschaton),是一個與當下這個世界決裂的未來。……我們相信這一真理比環繞我們的現實更真、更實在。」(Presence, 50-51)

埃呂爾的深刻祛魅感,讓他能既批判西方的資本主義制度,也批判社會主義制度。實際上,資本主義危機和社會主義危機的一致性,是他著作的一個常見主題。例如,《宣傳》一書剖析了大眾傳播帶來的社會性意識形態災難,不只是發生在社會主義體制下。「現代宣傳的目標,不再是為了轉化人的觀點,而是激發一種積極、神秘性的信念。」 科學和藝術沒有起到平衡的作用,反而助長了這一趨勢。正因此,埃呂爾也是一個頗具爭議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定義為「絕對拒絕暴力」的意思),他和妻子甚至用退隱深山的小組交談團契的方式,實踐一種去權力架構的社群生活。

 

(原文題目為《技術社會的夢魘》,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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