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媚,才有文學的尊嚴與自由;不媚,才有作家的主權與獨立;不媚,才有作品的格調與境界。我早已提出,好作家一定要有一種獨立不移的立身態度,既不媚俗,也不媚雅。
以前講的課程多半是文學應當如何如何,很少講文學不應當如何如何,今天要作點補缺,講講文學寫作應當力戒什麼,所以稱之為「文學的戒點」。
「戒」在宗教裡,特別是在佛教裡,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中國佛教八宗,有一派是「律宗」,弘一法師就屬於律宗。律宗也稱為南山宗,其宗派領袖鑑真和尚曾六渡滄海,到日本傳教。弘一法師作為律宗的名家,曾寫過「以戒為師」四個大字以警醒世人。禪宗也把「戒」視為與「定」、「慧」並列的佛教基石。文學講「戒」與佛教講「戒」有所不同(下邊再細講)。然而,廣義上的「戒」只是防止、防備、防範的意思,文學從廣義上警惕某些作風還是必要的。在《文學常識二十二講》裡,有一講題為〈去三腔除舊套〉,其實也有「戒」的意思。我在這一講裡希望同學們應去「學生腔」、「文藝腔」、「教化腔」,也希望同學們寫作時要除舊套,勇於創新。這些都是寫作修養。今天從「戒」的角度說,是希望同學們進入寫作時要力戒「落套」和力戒「腔調」。也就是說我已講過兩個戒點。那麼,除了應當力戒「落套」和力戒「腔調」之外,還應當力戒什麼呢?今天,我想再講五個戒點。
寫作應力戒什麼?
(1)力戒「平庸」:寫文章最怕什麼?最怕是落入「平庸」。
我們常聽到人們嘲諷不好的文章,說它們「平鋪直敘」、「平淡如水」、「平淡無奇」、「味同嚼蠟」,等等,這些都是批評「平庸」的常見語言。
所謂「平庸」,便是一般化,公式化。文章政治正確,主題妥當,思想傾向也無懈可擊,可就是四平八穩,面面俱到,沒有波瀾,沒有精彩,沒有新意。換句話說,文章沒有錯誤,沒有犯規,沒有違法,但也沒有別出心裁,沒有新鮮,沒有風格,沒有個性,沒有亮點。無味,乏味,寡味,毫無趣味,這都屬於平庸。還有一些文章沒有少年意氣,沒有青春氣息,倒是老氣橫秋。一篇接一篇,但每一篇均可有可無;一本接一本,但每一本都可留可棄。書文中充斥的是人云亦云,鸚鵡學舌,濫竽充數。這當然也是平庸。
(2)力戒「矯情」:文學當然需要感情,需要生命激情,但不能有「矯情」、「濫情」、「偽情」。
濫情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期間)到處可見,那時唱的「紅歌」,讀的「頌詞」,全是濫情之作。
有許多作家對偽情有所警惕,並不弄虛作假,但是無意中卻陷入矯情。古人寫的「猶抱琵琶半遮面」,乃是輕微的矯情;而「文革」時期人們天天高唱的「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則是明顯的矯情。
矯情把「肉麻」當有趣。這一點,魯迅早就指出。他批評「老萊子娛親」的故事。這個老萊子本身已是老頭子,但為了表示對父母的孝敬,就裝腔作勢,甚至假裝跌倒,以博得父母一笑。這種把肉麻當有趣,歸根結底乃是沒有真情實感。
(3)力戒「迎合」:文學寫作還有一個大忌是迎合。迎合,就是討好。為了討好讀者,寫作之前,就揣摩讀者心理;為了鑽入讀者心中,作家就縮小自己、矮化自己。現在許多報刊與網站設置所謂「暢銷書榜」,於是,作家便企圖寫暢銷書。所思所想是如何暢銷,迎合市場。這是寫作的陷阱,但許多作家尚未警惕。好作家絕對不可有「寫暢銷書」、「登光榮榜」的念頭,一旦有此念頭,其心態,其構思,其深度,全受影響。我不是說所有暢銷書都不好,而是說,暢銷是一種結果,而不應當是出發點。也就是說,創作時無暢銷之念,結果寫出好書,反而被有品位的讀者所喜愛,即不迎合讀者反而合好讀者的審美趣味。在當下市場覆蓋一切的年代,提出力戒寫暢銷書的念頭,也是一種反迎合,反俯就。這種「無目的」的寫作,其結果反而「合目的性」(合人類最高的善)。想寫暢銷書便是「目的性」太強太切,急功近利。
(4)力戒「媚俗」:「媚俗」這一概念,出自米蘭.昆德拉。他多次批評捷克等東歐國家的革命作家媚俗。媚俗即隨大流。具體地說,媚俗是指文學創作緊跟「形勢」、「大勢」、「時勢」。那是一種很低級的順從政治的習俗。米蘭.昆德拉實際上提出了一個重大的戒點,就是文學不可隨大流,文學不可順「時勢」。好作家倒是應當「反潮流」或「逆潮流」。
但米蘭.昆德拉沒有強調,除了不可順從「時勢」、「時尚」之外,也不可順從「大眾」。 前些年,「大眾文學」甚囂塵上,名義上是為「大眾」,實際上是「為市場」。因為大眾乃是市場主體。順從了大眾,文學便有了賣點。但米蘭.昆德拉無論如何已告訴我們,文學乃是高貴的事業,不可「獻媚」。
不媚,才有文學的尊嚴與自由;不媚,才有作家的主權與獨立;不媚,才有作品的格調與境界。我早已提出,好作家一定要有一種獨立不移的立身態度,既不媚俗,也不媚雅。順從大眾的胃口固然不對,順從小眾的胃口也不對;刻意取悅「下里巴人」不對,刻意取悅「陽春白雪」也不對。托爾斯泰誰也不取悅,所以才成其為托爾斯泰;卡夫卡誰也不取悅,所以才成其為卡夫卡。
除了「既不媚俗也不媚雅」之外,我還提出「既不媚上也不媚下」,「既不媚左也不媚右」,這是在中國語境下的必要補充:中國的政治壓力太大,文學創作常受政治影響,作家要贏得靈魂的主權,就既不可媚上,即不可向皇帝、權貴拍馬,也不可媚下,即不可討好所謂「革命群眾」、「工農大眾」。還有,在政治較量場中,左派右派鬥爭不斷,如果作家捲入政治,等於捲進左右紛爭的絞肉機,所以對於左、右不同派別的理念糾葛,只能採取超越的中性立場,左右都不媚。極端主義是深淵。極左理念是深淵,極右理念也是深淵,唯一可能的選擇是價值中立,靈魂獨立。與此相應,對於文化的選擇,也應「不媚」,既不媚古也不媚今,既不媚東也不媚西。無論是中國文化還是西方文化,都各有長處。我們吸收其長處,揚棄其短處即可。對於中國的古代文化和現代文化,也應採取這樣的態度,好則說好,壞則說壞,絕不順從,更不盲從。
(5)力戒「認同」:文學與政治的不同,是政治總是鼓動人們去「認同」,所以它要強調「統一意志」、「統一步伐」等。政治統治者之所以喜歡實行愚民政策,說什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目的也在於讓民眾盲目認同自己的意志與路線。而文學則相反,它總是要啟迪讀者獨立思考,作家也以獨立不移為貴,不做政客的「尾巴」。具體的創作則總是害怕重複,既害怕重複前人,也害怕重複他人,因此,在文學理念上,也不可能認同前人與他人。一認同,寫出來的作品就沒有新意。所以,凡是只知認同權力意志、政府意志與集團意志的作家,都不是有出息的作家,惟有敢於質疑流行觀念、時髦觀念的作家,才可能有所創新,有所貢獻。
好作家一般都帶有「異端性」思維,即對官方認可的理念具有質疑性的思維。喜歡叩問,喜歡質疑,乃是作家的精神品格。
宗教戒律與文學戒點
請注意,我們今天講的是戒點,不是「戒律」。戒律原是指佛教戒律(通常是指「毗奈耶」,廣義上指最初的尸羅)。戒律是佛教三無漏學之一,與「經」、「論」合為「三藏」,《西遊記》裡唐僧被命名為「唐三藏」,就來源於此。佛教諸派中那個以戒律為主的宗派,便是律宗。由於過分嚴格,便形成「清規戒律」,這對於修行的僧人也許是必要的,但對於文學寫作者而言,清規戒律則是一種束縛,一種思想牢籠,一種心靈羈絆,並不可取。佛徒為了杜絕一切惡行而提出戒律,這原可理解,但後來戒律愈來愈繁瑣,連教徒也受不了,因此便發生因對戒律意見不同的分裂。各派自行自己的「踺度」,有的認為「大戒可行,小戒可捨」,有的主張大戒小戒皆要實行。因為思想上的分裂,便形成不同的「毗奈耶」和不同的律藏。佛教最後在印度走向滅亡,是否與戒律過於嚴格與繁瑣有關,可以探討。
文學的戒點與佛教戒律不同:第一,它不形成戒經、戒藏、戒律。第二,它沒有繁瑣的教條和監視制度。第三,文學之戒與佛教之戒雖都有「防止」的意思,但佛戒是行為的絕對準則,文學之戒則是相對的修養;前者是強制,後者是提醒;前者是棍棒,後者是燈光。
大戒點與小戒點
上述文學的戒點都是「大戒點」,這是文學作者必須防範的共同性戒點。但寫作修養還必須注意小戒點。「小戒」因人而異,初學寫作者可根據自身的需求自訂一些小戒點。例如,有些初學者遜於文學語言,或者對於語言的美感缺乏感覺,這就可以給自己訂下一些戒點,例如戒妄言,戒浮言,戒謊言。倘若還要具體一些,則可「戒囉嗦」,「戒重複」,「戒拖沓」,「戒生搬硬套」,「戒濫用形容詞」。如果心性急躁,則可自己訂下「戒粗糙」,「戒膚淺」,「戒急功近利」。如果心性懶惰,則可給自己訂下「戒述而不作」,「戒眼高手低」,「戒睡懶覺」,等等。這些都是從消極方面所進行的文學修煉,我們不妨試試。
1941年生於福建省南安縣劉林鄉。1963年畢業於廈門大學中文系,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新建設》編輯部。1978年轉入中國文學研究所,先後擔任該所的助理研究員、研究員、所長。1989年移居美國,先後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科羅拉多大學、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加拿大卑詩大學、香港城市大學、科技大學、臺灣中央大學、東海大學等高等院校裡擔任客座教授、訪問學者和講座教授。現任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客座教授。
著作甚豐,已出版的中文論著和散文集有《讀滄海》、《性格組合論》等六十多部,一百三十多種(包括不同版本)。著作、文章被譯為英、韓、日、法、德、瑞典、義大利等多國文字。
Be First to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