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惕吾問國老:「這套全集有沒有預算?打算花多少錢做?」國老答:「大概1800多萬。」沈君山聽了後打趣道:「你很輕巧地就讓老闆花了1800萬啊,我看這種事只有王惕吾可以接受。」
文/蘇曇
口述/劉國瑞(聯經出版公司前發行人)
君子之交
1994年,也就是錢穆先生逝世4年後,共達54冊,在當年的印製預算高達1800萬元的《錢賓四先生全集》問世。這部巨著包含了錢穆的學術與思想史論、考據、手劄、演講、回憶錄、書信以至雜文,而從中呈現出的這位「今日國史界第一人」(史學家顧頡剛語),他對抗時流的大力量,以及為往聖繼絕學的氣魄,更是令人心驚。
籌劃這套大部頭全集的,乃是曾參與創辦學生書局、純文學出版社的聯經出版公司前發行人劉國瑞(國老)。對於長年致力於出版學術專著、為社會的文化建設做出貢獻的他來說,一些仰之彌高的學者,於他而言卻是記憶中各有風華、各有堅持,各有其情性與可愛,難以遺忘的諸多身影,錢穆自然也是如此。
錢穆與國老相識於國老在《聯合報》擔任編輯的時期,國老回憶:「那時候我經常去看錢先生,逢年過節也會特地去拜訪他;雖然算不得他的學生,但也時常向他請教。」
如今談起錢穆,國老還能想起一件有趣的往事:每年年初二我都會去跟錢先生拜年,而錢先生都會拿茶葉蛋出來招待,並且說道這茶葉蛋是他家鄉(蘇州)特製的作法,不同於一般市面上賣的,特別好吃,而且只有年節時為了應景才會製作。我當時只吃一個,吃完後錢先生頻頻勸進:「你再吃啊、再吃啊。」我總是客氣地回道:「飽了,吃不下了。」但錢夫人胡美琦私底下跟我說:「劉先生,你就再吃一個吧,你不吃的話他就不好意思再吃。」一問之下我才知道,當時錢先生已經八十多歲,雖然頗嗜家鄉的茶葉蛋,但因不好消化,錢夫人不肯讓他多吃,不過友人來訪時除外,但除非客人吃了第二個,他才能吃第二個。從此以後我每年去跟錢先生拜年,都至少要吃兩個茶葉蛋。
精誠所至
錢穆於國老而言,亦師亦友,錢穆生前兩人保持著君子之交,至錢穆逝世後,原先錢穆著作單書多由三民書局及商務印書館發行,為了說服錢夫人將全集交由聯經發行,國老可說是卯足全力。
錢夫人胡美琦是錢穆的第三任妻子,錢穆的第一位夫人鄒氏因難產早逝,第二位夫人張一貫,與錢穆因國共形勢分隔兩地,兩人至死都未能再相見。第三位夫人就是胡美琦,小錢穆34歲。錢穆晚年雙眼有疾,近乎全盲,文章稿件皆由胡美琦謄正改訂,狀況不佳時甚至是由錢穆口述,再由胡美琦整理成文章。
錢穆曾作對聯「勁草不為風偃去,枯桐欣有鳳來儀」,表達胡美琦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兩人一路走來始終相濡以沫,攜手獻身於教育與學術。錢穆生前,胡美琦便是他身體狀況不佳時最重要的助手;錢穆先生逝世後,胡美琦更是領著錢穆的子弟兵們,為捍衛與繼續發揚錢穆的思想而努力。
國老回憶:「當時為了爭取《錢賓四先生全集》能在聯經發行,我親自去和錢夫人談了許多次才成功,畢竟出版錢穆單書最多的三民書局,原本應該有優先權。後來是我再三保證這套書會以最高品質出版,而且會動用聯經所有的宣銷管道,讓錢先生的思想能夠繼續發光發熱,才打動了錢夫人。」
錢穆晚年仍不斷有新的創作,加上舊稿原已繁多,整理上頗費工夫。1991年9月,錢夫人將赴大陸主持錢穆墓地修築事宜,因為錢穆先生的學術深廣淵博,自然也有許多大陸出版社想要爭取錢穆的文集出版,想要洽談出版事宜。錢夫人臨行前,國老爭取與錢夫人再次碰面,明確表達聯經的出版意願以及願意投入的資源,正式敲定合作出版的契機。事後錢夫人也憶述,當時有許多大陸出版社積極的邀約,但國老的誠意及條件均給予了最佳的承諾,因此才促成了與聯經合作的這部《錢賓四先生全集》的誕生。
千錘百鍊
雙方確認合作後,《錢賓四先生全集》的編排與校對都由錢夫人主持,負責人則為錢穆的學生、現任臺大中文系名譽教授的何澤恆。錢夫人原本就是精益求精、力求完美的性子,面對錢穆先生的學術心血更是如此。國老回憶道:「這部總共54冊的書,當時是用鉛字排版。出版的時候一部部校對,未完成前鉛字版不能上機印刷,54冊使用了數量龐大的鉛版,未印製完成前又無法請款,龐大的墊支讓合作的印刷廠差一點被拖垮。」
有一回,歷史學家余英時自美國返臺,國老出面以聯合報名義作東相邀,宴會上除了《聯合報》系創辦人王惕吾,著名的才子沈君山亦在現場,結果身為主持人的國老卻嚴重遲到。沈君山問他:「我們全部都來這邊就為了等你,你為什麼遲到?」國老答:「很抱歉,我和錢夫人在談全集校對相關的事情。」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皆心領神會。余英時就說:「和錢夫人談不容易,遲到是應該的。你談成功了沒有?」國老笑答:「不成功我就來不了了。」錢夫人求好之心切與不輕易妥協的性格,由此可見一斑。
也是那次宴會上,王惕吾問國老:「這套全集有沒有預算?打算花多少錢做?」國老答:「大概1800多萬。」沈君山聽了後打趣道:「你很輕巧地就讓老闆花了1800萬啊,我看這種事只有王惕吾可以接受。」正是因此,這個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看來,都算是一筆天文數字的預算,就這樣始終牢牢記在國老心中。而這份豪擲千萬、只為出版無論從前或現在都算冷僻的學術專著的氣魄,亦是無論從前或現在都少有了。
流芳百世
《錢賓四先生全集》在文稿的保留上盡力做到完整,如同錢穆生前所言:「我相信中國人必須從自己的傳統文化中,才能找到國家民族前途的出路,這是我幾十年堅定不移的信仰。今天的中國人,大家看不起自己的傳統文化,只崇拜西洋思想。有一天西洋人也懂得看重中國文化了,中國人也該覺悟了,要想回頭,卻不容易找到一條路。我一生做學問,只想努力做好橋樑的工作,給將來覺悟後的中國人做好準備。說不定要等五十年、一百年後,到那時候有人讀了我的書,能瞭解我的心,懂得我這個人,知道在今天這樣的社會竟然還會有我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存在,他會欣賞我,他可以為我做全集的整理,懂得那些該留,那些可棄,為我整理出一部值得留傳的全集。如果一定要早出版,就只有把我全部文稿保留在一起,以待將來。」這樣一部耗盡一生心血、卻謙稱是要給來人留一道橋的大部頭,出版當年,果然也引起相當大的轟動。
雖然錢穆先生說過:「我的講演和報章雜誌上的文章,都不是隨便說隨便寫的,都有我的生命在內。」但他也謙虛地表示,他能想像:「這些文字,並不是都值得留傳的。時代過去了,有些會變得一無價值。」
然而距離初版近30年過去了,《錢賓四先生全集》正如錢穆本人所說的:「在今天講文化思想,似乎不像科學家的發明,不論別人懂與不懂,即可獲得舉世崇拜。因為科學有一個公認的外在價值。而講文化思想,只有靠自己具有一份信心來支持自己向前,靜待時間的考驗來給予公平的裁判,而且他會使我們的生命充滿了意義、具有了價值。」
時間的確公平地考驗了萬事萬物——曾經叱吒風雲的,如今可能已被大多數人所淡忘、甚至盛名成了罵名;但也有如錢穆這樣堅定地讀史、存史的人,最終自己亦成了歷史中堅定而絢爛的一頁。
Be First to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