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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文化大革命時代:以高幹子弟為主體的紅衛兵造反運動和思潮

文革的歷史特別複雜,可謂「千頭萬緒」,可以從各個角度各個方面去敘述、闡釋。討論民間社會的各個利益群體,對毛澤東的號召的不同理解,不同反應,他們所形成的不同的民間思潮,都會導致不同的行動,引發不同的結果。

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首先起來響應毛澤東發動文革的召喚的,青年學生,主要是中學生,而且是中學生裡面的高幹子弟。也就是說,文革這樣一個影響深遠、舉世矚目的革命,竟然首先由一群中學生娃娃所引發,這恐怕在人類歷史上也是空前未有的。

這正是毛澤東精心謀劃的結果。發動革命,首先要尋找火種。毛澤東既是理想主義革命家,同時又是非常實際的實幹家,他需要工人農民堅守生產崗位,如果工人農民亂起來,沒人種地做工, 天下就真的要大亂了,這當然不行。於是,毛澤東把目光轉向年輕學生,他們的無知和激情正可以利用。在某種程度上,這正是毛澤東面對他的政敵(這回是劉少奇為首的所謂「資產階級司令部」)所出的險棋怪招,在對方完全想不到的地方,出其不意地發動進攻。

早在1964 年6月、7月,毛澤東就接見了他的外甥女和侄子,他們都是在校大學生,毛澤東在他們面前猛烈地批判當時的學校教育,意味深長地說:「學校就應該允許學生造反。回去帶頭造反」、「階級鬥爭是你們的一門主課」。並且有意識地讓他們把談話擴散到黨內和社會上去,實際上就是煽了一把火。

首先得到信息的,當然是高級幹部的子弟,毛澤東和他侄子的談話迅速在中學生中傳抄。早在1964、1965年間,北京重點中學以高幹子弟為主的「四、六、八學潮」,這可以看成是一次紅衛兵運動的預演。到1965年10月28日清華附中預651班的幹部子弟駱小海(生平不詳),就在學校的教室裡貼了一張小字報,題目是赫然六個字:〈造反精神萬歲〉,實際上就是對毛澤東1964年11月發出造反號召的一年後的回應。後來就是這位駱小海起草了文革中第一張紅衛兵大字報,他完全沒有想到,毛澤東是通過他之手來點燃了文化大革命的造反之火。

我們讀老紅衛兵這些大字報,首先感到的是濃濃的火藥味:「革命就是造反,毛澤東思想靈魂就是造反」,「敢想、敢說、敢做、敢闖、敢革命」,「革命者就是孫猴子,要掄大棒、顯神通、施法力,把舊世界打個天翻地覆,打個人仰馬翻,打個落花流水,打得亂亂的,越亂越好」,「要搞一場無產階級的大鬧天宮,殺出一個無產階級的新世界」。這些話,都是毛澤東在1966年最想講的話,他就是想把整個天下搞亂,越亂越好。因此,我們可以說這些敏感的中學生,他們感受到了毛澤東的意圖,接受了毛澤東的思想,然後用毛澤東語言說出他們自己的、其實也是毛澤東的心聲。所以毛澤東立刻寫信給他們,表示他們的大字報「說明對反動派造反有理,我向你們表示熱烈的支持」。同時表態:「不論在北京,在全國,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凡是同你們採取同樣革命態度的人們,我們一律給予熱烈的支持」。在毛澤東指示下,清華附中紅衛兵的大字報在1966年8月21日出版的《紅旗》第11期公開發表,紅衛兵「造反」的呼聲及毛澤東對紅衛兵公開支持的信息,立刻傳遍全中國。

四十年後的今天,「高幹子弟要掌權」成為當下中國政治的核心問題、黨內鬥爭的焦點,這其實正源於1966年老紅衛兵的造反運動。

但是另一方面,老紅衛兵的造反運動,是以高幹子弟為主體的,它有自己特殊的內涵,它的理念與行動,都表達和反映了這一特殊群體的利益需求,需要作更具體的分析。我們大體上可以作五個方面的討論。

第一,他們為什麼要造反?為什麼首先不是由工人農民,不是由一般的壓抑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起來造反,而是高幹子弟要造反?理由很簡單,只有兩條:一條是我們的父母就是造反者,我們當然繼承他們的傳統。這是「天賦造反權」,其背後的血統論觀念是很強的。第二條,也是更重要的,據說高幹子弟也是一個受壓抑者。這就出現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那些被推翻的舊階級和知識分子的子女,在政治上受到歧視,但在知識和文化上,卻占有事實上的優越地位。相形之下,這些高幹子弟雖然在政治上占有強勢,但卻因為在文化知識上不占優勢而不被老師重視。由自傲、自卑與妒嫉,轉化為對非高幹出身,特別是知識分子出身或舊階級子弟的所謂「階級仇恨」,並產生出造反的衝動。

其二,這些高幹子弟紅衛兵又揚言:我們是天生的掌權者。事實上,那一時期劉少奇、鄧小平,以及許多高幹的子女,就掌握了所在學校的領導權。此種把領導權交給高幹子弟的思想,在中共最高領導層一直沒有變。四十年後的今天,「高幹子弟要掌權」成為當下中國政治的核心問題、黨內鬥爭的焦點,這其實正源於1966年老紅衛兵的造反運動。這背後隱含著的正是「打天下者坐江山」的中國農民起義的傳統邏輯,帶有極大的封建性,卻恰恰是一切獨裁政權統治合法性的基礎。但這合法性是極其脆弱的;因此,在理直氣壯地宣稱「權力掌定了」的同時,掩飾不住其內在的理不直、氣不壯。

其三,不但造反的目的是為了掌權,而且還要壟斷造反權利。於是就有了「只許『左派』造反,不許右派造反」的口號,公開宣稱:「你們膽敢造反,我們就立即鎮壓!這就是我們的邏輯,反正國家機器在我們手裡」。對專政的強調和造反的鼓噪,形成強烈對比,卻又有著內在的統一,這倒也道出了高幹紅衛兵造反依然是要維護無產階級專政,也即一黨專政,這是他們的根本利益所在。

其四,那麼,我們就要追問:這些以高幹子弟為主體的老紅衛兵,他們如何理解「造反」、他們如何「造反」?

我們剛才讀的紅衛兵的大字報說得很清楚:造反就是暴力,要排除一切人情、溫情,實行人與人之間的「大廝殺」,這就極容易導致對人性內在的惡與嗜殺性的大誘發。但是他們同時又相信,只有經過這樣一個大破壞、大殺戮,才能「殺出一個新世界」,而他們理解的「新世界」,又是一個矛盾的終結點,一個與所謂「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徹底決裂的、無限純粹的、沒有任何污染的理想社會。這就是紅衛兵的造反雙重性,是理想主義與專制、屠戮的奇特組合,更準確地說,是在理想主義旗號下的專制和屠戮。 紅衛兵也就成了天使與惡魔的混合體。

其實踐結果,就是群眾專政。正是老紅衛兵的造反,直接造成1966年的「八月屠殺」,文革史上稱為「血八月」。首當其衝的是城市裡的老師、校長。劉少奇早在7 月初就發出指示:「中學文化革命的主要任務是審查教師隊伍」,「中學教師要集中交待問題」。而所謂「審查」,按文化革命的專政邏輯,就必然是暴力的;這樣,中學老師和校長就自然成為紅衛兵施暴、拷打到屠殺的對象。農村裡更是掀起一股「屠殺四類分子(地富反壞)及其子女」之風。

問題是,這是在「殺反革命有理」的理論指導下,有組織、有領導、有計劃的殺人。大興縣的大屠殺,就是在毛澤東「保衛首都安全」的號召下,在公安部長關於公安機關不要出面制止紅衛兵的殺戮。現在許多人把文革中的屠殺與死亡完全歸之於紅衛兵、造反派的「暴民」行為,這是對國家體制的罪責的一個有意無意的遮蔽和開脫。當然,參與殺人的「暴民」,也自有他們的責任,問題是,他們之所以參與殺人,大都是懷著神聖、高尚的革命激情和幻覺,以及革命恐懼感,此種革命的嗜殺狂,是更令人恐懼的。而這又是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長期的有組織、有領導的階級鬥爭觀念的灌輸的結果,這本身也是國家教育的責任。

其五,我們還要追問:這些以高幹子女為主體的紅衛兵,造反的對象是什麼?仔細研究清華附中紅衛兵的大字報,可以發現,他們要造四個方面的反。一是反修正主義黑幫;二是破「四舊」,即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三是反統治學校十七年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四是反「一切牛鬼蛇神」。也就是說,毛澤東在文革中所要推行的是一條和一切傳統徹底決裂的文化路線,即所謂「徹底批判封、資、修」,中國傳統文化、西方文化, 以及蘇聯社會主義文化、中國自己的左翼革命文化,都在掃蕩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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