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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m Ingold:「非知」是一種朝向世界的智慧

記錄/lana wong

編按:2022年2至3月,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研究所博士班邀請了著名人類學家提姆.英格德(Tim Ingold)教授開設系列講堂,以「星球生命的四層反省 / Four Reflections on Planetary Life」帶來四場人類學研究面向的講座 。3月17日,Tim Ingold以「論非知與關注」作為題目,進行了系列講座的第三場。(* 本場講座紀要已獲講者授權撰寫、刊發,標題為編者擬。)

| 講者簡介 |   

提姆.英格德(Tim Ingold),當代著名人類學家和思想家,英國亞伯丁大學社會人類學系主任,英國國家學術院院士,愛丁堡皇家學會會士。 已出版超過15部作品,包括Anthropology: Why It Matters、Evolution and Social Life、Lines: A Brief History 等,涉及從社會生活到創造和感知等諸多主題,影響廣泛。

Where is the wisdom we have lost in knowledge?

Where is the knowledge we have lost in information?

英國阿伯丁大學社會人類學系主任Tim Ingold以T. S. Eliot的詩句,作第三場演講的開始,直指當前資訊(information)與知識(knowledge)豐富,智慧(wisdom)卻貧乏,甚至受到鄙夷。

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充滿了可能性、成長與轉變,在這個生命世界裡,「非知」是一種朝向世界的智慧,是心靈、經歷、驚奇、共生,簡言之,是對事物的關注。

為世界賦予生命的是智慧

為了解說知識與智慧的不同,Ingold先作出另一區分:自我(self)與心靈(soul)。「自我」是現代思想的發明,是內在的、只有自己才能接觸到的智能,具有意圖,要通過身體才能和世界互動。「心靈」的歷史則更為久遠,Ingold形容,在世界各地人們的信念之中,心靈遠非鎖在身體的牢籠內,而是投射在生命的流動中。它是一種攪動或漩渦,是能量與活力的聚集,在扭轉的力量中,保存著其生成的記憶。因此,心靈非關意圖(intention),而是情動(affectation)。

Ingold闡述,自我將世界視為知識的對象,從區隔中建立起自身在世界中的位置。相反,心靈朝它所在的環境開放,沒有防備,因此有著智慧。知識把事物置放在思想的概念範疇之內,使得它們不再成為困擾,是理性的、智性的;智慧卻是將事物帶回到完全的存在,去關注、在意,是關係的、感性的。知識保護而智慧暴露,知識使人安全、智慧使人脆弱,然而,智慧在失去權力的同時獲得了存在的(existential)力量,因為,雖然知識能夠解釋世界,為世界賦予生命的卻是智慧。Ingold提問:那麼,我們是否可以知道少一些,從而看到更多、經驗更多、更接近事物的真相?我們是否可以發現,不是關於(about)事物而是來自(from)事物的真理?

Ingold認為,在後真相時代,的確需要堅持,沒有觀察就沒有恰當的事實。然而,如果直接得出結論說,真理僅限於可以客觀確定的事實,他認為是錯誤的。他舉例,案件的事實能夠給罪犯定罪,然而罪責的真相永遠會是在良心的拷問、心靈的情動之中,深不可測,沒有任何額外的資訊能夠給出最終的答案。

在Ingold的描述之中,觀察並非只是看著事物,而是要參與到它們的存在之中、追隨它們、讓它們告訴我們要觀察什麼,這是超越事實與客觀性的。這一種關注事物的方式,是在回應事物,正如事物回應我們;因此,成為了一種交流(correspondence)的實踐。

我們就像被丟擲在水流中,想要過到對岸,就要像船夫一樣,先順著河流的一個角度下水,然後划船切過水流,同時順應著水流調整。

我們活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

Ingold說,我們活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人生就似乎是走在道路上,不斷跟隨彎曲的小路、偏離原來的目標。當然,人們的行動是有意圖的,我們都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就像要從河的一邊,渡過河的另一邊。然而,河水流動的方向卻不相同。在生命中,我們就像被丟擲在水流中,想要過到對岸,就要像船夫一樣,先順著河流的一個角度下水,然後划船切過水流,同時順應著水流調整。在這一類比中,船穿過水流的方向是意圖(intention),順著水流的方向則是關注(attention)。這一縱向的切線就是人們所說的決定,從一開始猶豫的順從,逐漸變為確定的方向。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為了說明這一行動的情形,Ingold再舉出三個例子。在走路時,每走一步,我們都將自身置於風險之中:一隻腳向前跌入虛空,只有當另一隻腳著地時才恢復平衡。每一步都是下一步的準備,亦是前一步的成熟。在畫畫時,手進入一片未知之中,即興地畫出一條線,而不是前往已經定好的目的地。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在彈奏大提琴時,要依據樂譜演奏出一系列音符。但在真的把弓放在弦上拉出聲音時,每一個音符自身就成為了一條線,向前延伸;從一個音符向另一個音符移動,不是將點連接起來,而是改變線的位置。在樂譜上的連結線,在彈奏中呈現為一個轉折(inflection),與其說是移動,不如說是動態中的動態。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Ingold點出,行走、畫畫與演奏,不是把已有的點連成一線,而是把自身暴露(expose,來自拉丁文ex-positio,字面意思是被從原來的位置拉出去)在生命未知的流動之中,把存在置於危險之中。而隨著行動,身體的技能亦逐漸起作用,感知、回應、練習、經驗,經過微調和進步,逐漸流暢地做出這些動作。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Ingold提出共生(undercommoning)這一概念,是在可能性中共同生活,是與其他心靈一同經歷探索。

在可能性中共同生活

因此,Ingold描述,每一步、每一條線、每一個樂句,都以暴露(exposure)開始,以協調(attunement)作結,其中經過哲學家Erin Manning所說的、從上升轉為下降的拐點(point of inflection)。暴露與微調是關注(attention)的一體兩面:暴露這一概念來自教育哲學家Jan Masschelein,協調則來自生態心理學家James Gibson。對於Gibson來說,世界完全展開,等待著感知者來進入、發掘,注意與回應。對Masschelein來說,圍繞著感知者的世界不斷在形成之中,因此是感知者在等待著世界,去關注、服從與遵循。正如打獵、捕魚和航海,人們需要隨時準備,細心留意,等待世界,古希臘概念kairos不僅指必須被把握的時機,還有使其成為可能的關注與反應。Kairos就是一個拐點。

進一步,Ingold闡述,在關注裡把自身暴露在世界當中,同時亦是為世界所驚奇(astonish)。驚奇與意外(surprise)、與科學的預測和驗證不同,而是如原住民族,進入世界形成的流動之中,互相呼應(correspond),如通信、對話、握手,如琴與人連結,然而一旦開始演奏就瓦解,而是木材、油漆、金屬、弓弦、空氣、嘴、手臂和耳朵,一同發出聲音。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在此,Ingold區分呼應與互動(interaction),以圖形示意,互動是不同端點之間的來往,呼應則是線條的交匯。互動有輪流的施與受,呼應則像是語言學所說的關身語態(middle voice),你所做著的也是你所承受、經歷的,也在「做著你」。例如說,當我行走的時候,我的行走亦走著我(my walking walks me),不只是意圖性的,亦是關注性的,轉換著我的經驗,每走一步,我就成為一個不同的人。這樣的回應性,Ingold稱之為責任的道德條件。

與以共同性為基礎的理解(understanding)相對,Ingold提出共生(undercommoning)這一概念,是在可能性中共同生活,是與其他心靈一同經歷探索。這可以比作,當你在山中行走時,突然發覺自己迷路了,腳下的大地一下子不再感覺確定。然而,與此同時,你對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極度關注,都可能提供給你身在何處的線索。Manning將此與自閉症人士的經驗相比較:大多數人很少在不確定性中徘徊,在經過片刻的猶豫不確之後,很快就能掌握周圍的事物,從「我能看見」的驚奇,滑進「我能看到這個那個」的不出所料的常態。對於自閉症人士,這個片刻卻可能無限延長,就如迷路的步行者一樣,一直停留在高度關注的狀態之中,周圍的事物尚未成形、尚在萌芽,一直在揭示自身。與其說不確定它們是什麼,不如說是對它們可能是什麼保持開放。

真的自由卻正正在於道路的獨特的可能性,並不強加目的地或者結果,而是使事物不受既定命運限制,打開新的開始的自由。

「非知」並不是「無知」

在講座最後,Ingold再作出一個區分:真問題與假問題。假問題,例如拼圖、魔方、填字遊戲,其本身就包含了解答;而真正的問題是沒有解答的,一個問題會引出另一個問題,道路與人生是這一意義上的真問題。

類似地,有假自由和真自由。假的自由包含其目標,提供多種可能性的選擇,與機械的預先決定相對。真的自由卻正正在於道路的獨特的可能性,並不強加目的地或者結果,而是使事物不受既定命運限制,打開新的開始的自由。這是與他人相呼應的自由。這種自由並非必然性的反面,相反,自由和必然性是一回事,但這種意義上的自由的必然性,並不在於預先決定,而是關注事物和它們像走的路。

簡而言之,這是有關約束——字面意義上說,捆綁在一起——的必然性,每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參與著他人的命運。Ingold批評,在當前的教育、科學與國家系統之中,非知(not knowing)被視為無知(ignorance),然而他相信這並非非如此不可。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充滿了可能性、成長與轉變,在這個生命世界裡,「非知」是一種朝向世界的智慧,是心靈、經歷、驚奇、共生,簡言之,是對事物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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