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博士
文 / 李雨鍾(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博士)
在東西方文化中,莊子與尼采可說是各自代表著兩個最魅力無窮的哲學異類,從坊間流傳的各種「超譯」、「遇到」,就可見他們在當代如何膾炙人口。乍看起來,這同樣驚世駭俗的兩個人相遇,只會惺惺相惜,不會太讓人意外。然而在劉滄龍教授《內在他者:莊子・尼采》這本書中,兩者的相遇卻構成了一個讓人困惑的哲學命題:「內在他者」。
我們一般認為,他者總是外在於我,所謂內在他者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的說法。但是這樣的矛盾,卻恰恰指向本書跨文化哲學思考的關鍵所在,同時也挑戰著莊子與尼采的當代閱讀。雖然尼采無疑是後現代思想的濫觴,莊子則到處活躍於當代的政治批判論述,但是劉滄龍筆下的這兩個形象卻要經過重重追問、質疑、論辯,最終還需要不停留在兩者自身,要讓兩者跨越兩千年,相遇激盪出「內在他者」,這一當代閱讀才得以完成。在這個跨文化的過程中,莊子與尼采那會通了自然與自由的浪漫形象,也經歷了重估。
劉滄龍不諱言地指出,「權力意志」所催生出的「暴君」式主體,確實存在自身無法克服的內在困境,換言之,尼采自身似乎無法徹底駁斥這種濫觴為法西斯的指責。
劉滄龍教授畢業於柏林洪堡大學哲學系,博士論文專攻尼采哲學,多年來更獨鍾莊子,遂成此結晶之作。本書分為三大部分,第一、二部分分別專論莊子與尼采,第三部分則是主題式的綜論。雖然第一部分就開門見山地通過莊子闡明了「內在他者」的意涵,但是筆者建議,對莊子及其當代研究不那麼熟悉的讀者,或許可以先從尼采的部分讀起。
本書從第六章開始的四個章節,依照「隱喻」、「權力意志」、「價值設定」、「美學自由」等線索,結合尼采早期到晚期的大量著作與手稿,為我們深入呈現了推崇身體、感受與力量的哲人形象,也充分展現了洪堡大學哲學博士的功力。細心研讀這幾個章節的讀者,將會頗為紮實地掌握尼采思想的來龍去脈。同時讀者也會發現,本書在探討尼采思想的過程中,也時時拋出對尼采的質問與挑戰。
一個不容我們忽視的事實就是,義大利法西斯、德國納粹都曾大力推崇尼采,並借用其學說來鼓吹種族與暴力。雖然我們常常會說這基本上是對尼采的扭曲濫用,但劉滄龍不諱言地指出,「權力意志」所催生出的「暴君」式主體,確實存在自身無法克服的內在困境,換言之,尼采自身似乎無法徹底駁斥這種濫觴為法西斯的指責。
正是這一思想的困局,召喚我們回頭來閱讀本書的莊子部分,並在「內在他者」這一概念中找到突破的線索。實際上,劉滄龍在上一本著作《氣的跨文化思考》中,就提出了「內在他者」這一概念,但這一概念本是從尼采的思想中提煉、轉化出來,主要指涉尼采所主張的通過陌生化自我,來正視主體內在多音複調的思想。這種「內在他者」實際上是對內在於自我的多重力量的體認。
在某種程度上,莊子與尼采的傾向,都是用注重感性力量的美學自由來統合政治自由,這種進路固然會催生出美不勝收、精彩紛呈的藝術火花……
然而在本書中,莊子卻隱然成為讓這一「內在他者」得以重估的他者。劉滄龍指出,他者通常指涉相對於自我的某種外在限制,而莊子卻提出一種可以將這種限制性轉化為可能性的工夫。這意味著,外在限制原本是人類不可逾越的自然命限,且與人類的行動自由相互對立,而莊子則反過來將這種有限性轉化為自由行動的可能性,化「外在他者」為「內在他者」。因此新版的「內在他者」就不僅是面對自我內在的多元異質而已,更要開放向外在限制,進而不斷激發出新的力量。
不過莊子對「內在他者」的進一步更新、重估,卻並不意味著劉滄龍厚莊子而薄尼采。實際上,上述莊子勝義並非顯而易見、不證自明,莊子的傳統形象毋寧是逍遙物外的避世真人,豈有這麼激進的轉化力量?同時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這種消極避世的形象外,莊子全書中還有部分思想,被認為與作為帝王治術的黃老之學關係匪淺。因此從政治批判的角度來看,莊子跟尼采可說是同樣身處嫌疑之地。
實則這種狀況正揭示出美學與政治、自然與自由之間的疑難糾纏。在某種程度上,莊子與尼采的傾向,都是用注重感性力量的美學自由來統合政治自由,這種進路固然會催生出美不勝收、精彩紛呈的藝術火花,卻似乎難以完全免疫於班雅明所說的那種會倒向法西斯的「美學化政治」,進而與民主政治有所悖離。身處全球政治風起雲湧、保守勢力到處復興的時代,我們對此不可不慎。
雖是面對這樣困難的主題,劉滄龍在書中卻以令人信服的綿密筆法,與專重精神自由的莊子詮釋耐心搏鬥,力圖呈現出一個充滿政治批判力的莊子形象。同時,他也不是閉門造車、孤軍奮戰,而是博引當代諸家見解,近有臺灣學界的賴錫三、鍾振宇、何乏筆,遠及歐美的畢來德、任博克、孟柯,皆在書中交相爭鳴。但就本書的總體架構來說,最關鍵的因素無疑還是尼采身影的時時出現,尼采正是莊子部分最大的「內在他者」。
莊子一掃隱逸避世之風,變得有些挑釁、張狂,尼采則不再過度狂熱、瘋癲,平添了一點謙和氣象。這樣的莊子與尼采,更是能夠與我們共同生活、一起討論的思想夥伴。
筆者必須在此提出,本書書名中的「內在他者」,實際上在全書當中呈現為雙層的「內在他者」。在第一個層次上,莊子與尼采自身各自都有著足以闡發「內在他者」的思想資源,然而當代讀者不應該過於迷信單一文本、單一哲人的自我圓滿。在第二個層次上,我們看到「內在他者」進一步顯現為莊子與尼采相互激發下的運動機制,也唯有在這個層次上,美學自由才得到了更具政治批判力的重估,也更實質性地突破了主體自身的框架,實現在與他者共處的多元複數之中。
當然,我們或許還可以意猶未盡地提出一點追問。就本書所勾勒的充分結合了美學與政治、自然與自由的整體圖景來說,「內在他者」這一概念或許尚不是全部。試想,如果有一個人獨坐靜觀、反躬己身,就每每自覺我非一己、豐富無窮,那麼他似乎就可以自產自銷「內在他者」,不假外求了。然而這樣的理解,顯然與本書所強調的政治立場相悖。因此,「內在他者」的存在、運作,或許仍需要以外在他者的在場為前提,這樣才有機會從外部重新向主體提出異議與挑戰,進而不讓「內在他者」重新陷入自滿的幻象。這一面向雖是「內在他者」這一概念本身容易被忽視的環節,卻是本書的實際論述中屢屢試圖傳達的精神。
在「內在他者」的激盪下,本書顛覆、更新了我們對兩位哲人的刻板印象。莊子一掃隱逸避世之風,變得有些挑釁、張狂,尼采則不再過度狂熱、瘋癲,平添了一點謙和氣象。這樣的莊子與尼采,更是能夠與我們共同生活、一起討論的思想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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