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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繩復歸50週年】小熊英二:心裡的某個地方仍在質問——祖國是什麼?

文/小熊英二(慶應義塾大學總合政策學部教授)

編按:1972年5月15日,沖繩主權由美國移交日本,史稱「沖繩返還」(沖繩復歸)。至今50年過去了,我們如何理解箇中繁複的國族與文化身份問題?日本知名學者小熊英二就曾撰書,試圖質問曖昧難釐清的民族與國家界限,探討近百年來若即若離、糾纏難解的歷史。而回看60年代,作為沖繩復歸運動一環的「國民教育」運動,曾力圖養成國民作為「日本人」的自覺,但到沖繩時便開始呈現出複雜的樣貌——在沖繩,「日本人」這個詞彙中包含了多少重意義?讓我們回到歷史現場,聽聽當時校園中的聲音。

(* 本文摘錄於《「日本人」的界限:沖繩・愛努・台灣・朝鮮,從殖民地支配到復歸運動》(小熊英二 著、黃耀進、鄭天恩 譯,聯經,2020)第22章,原題為「祖國是日本嗎?」,標題為編者擬。)

在60年代,作為復歸運動的一環,沖繩與本土兒童之間彼此通信,以及學校之間的相互交流都非常盛行。因為那還是有渡航限制的時期,所以學校之間的合作,大多是透過選拔出來的代表學生交換參訪的形式。在這樣的運動中,參訪後發行感想文集乃是慣例,而從這當中,也能一窺學生的心聲。

學生的作文中,為數最多的是重複教師們的國民運動思想。在本土日教組與沖繩教職員會共編、於1966年發行的作文集《沖繩的孩子們》當中,刊載了一篇中學一年級學生所寫,名為〈母親日本〉的文章:

日之丸,是我們國家的標誌,也是象徵。對我們日本國民來說,日之丸是一面威風堂堂的國旗。旗子中心的紅色圓形,毫無稜角,被認為是和平的象徵……為什麼升旗和降旗的時候,就不能靜默不語、筆直站立呢?對於國家的象徵,就不能用嚴肅的態度去面對嗎?對此,我感到相當疑惑。

當時發刊的這類文集,不管翻開哪一本,裡面都充滿了這種沖繩學生描述自己身為「日本人」自覺的內容。為交換參訪渡海來到本土的學生,將自己看著富士山感動不已,在港口對著「祖國」歡聲雷動的樣子,寫在作文當中:「當踏上祖國土地的瞬間,我的眼角一下子熱了起來;那種終於來到祖國的感受,真真切切地從心底湧出來」、「我不由得深深地感到,果然沖繩和本土是一體的,而我們是留著相同血脈的日本國民」、或者「老師說,『沖繩即使在軍事上隸屬於美國,但我們身體裡流的都是日本人的血。』每當想起這句話,我都會打從心底深深湧現『是啊,我是日本人』的喜悅」。這類的話語不斷地出現。某位少女寫道:「從鹿兒島的碼頭下來的時候,我的胸口忽然為之一熱,心想『終於來到祖國日本了』……我踩踏著祖國的土地,竭盡全力四處奔跑。」過去曾是支配者的鹿兒島(薩摩),現在也被看成「祖國」了。

小熊英二:《「日本人」的界限:沖繩・愛努・台灣・朝鮮,從殖民地支配到復歸運動》(聯經,2020)
大江健三郎:《沖繩札記》(聯經,2009)

「即使從民俗學上來說,本土人和沖繩人也同樣是日本民族」、「作為同樣民族卻反對復歸,自己捨棄身為日本人的驕傲,成為無根漂萍般的人,這是最讓人害怕的」。

話雖如此,這些「學校作文」,究竟能夠表現學生的真心到什麼程度,實在是很難說。我們也無法否認,這些被教師選拔出來、由「優等生」所寫成的作文,箇中傾向其實是忠實反映了學校灌輸的理想價值觀。事實上,仍然有少部分的學生,對國民教育運動公然表示了疑問。在沖繩教職員會1965年1月的教研集會上,就報告了這樣一篇作文的存在:

受到日本帝國教育的大人,總是一派自然地稱呼日本為祖國;因為是祖國,所以希望能再次成為日本的領土,他們對此深信不疑。他們甚至硬是把這樣的思想,灌輸給敗戰後出生的我們……

1963年,當文部大臣來到沖繩島上的時候,發生了這樣的事。受到日本帝國教育的老師說:「全體同學一定都要揮舞日之丸小旗喔!」這時,A同學問道:「如果不想揮的人呢?」老師一聽就說,「當然也要揮。」然後還說,這個問題應該要到課外活動時間再討論。於是到了課外活動時間,我們立刻開始討論。首先發言的還是A同學。他說:「歡迎這種事情,不該強制人去參與,而是應該要出於自己自發的信念去從事才對。」A同學的意見,獲得了75%的人贊成。但是,老師卻下命令說,因為這是教職員會的決定,所以就算不想揮的人,也要去揮旗子……

新聞報導裡面,寫得好像學生都是發自真心去揮旗子一樣。為什麼我們不認同日本祖國論呢?我們成長到現在,有受過日本在經濟上、乃至於精神上的恩惠嗎?說什麼民族的團結,這種思想只會讓還有大好未來的我們,路愈走愈窄而已。稱日本為祖國,這種話既沒資格也沒道理。等我們成為大人的時候,就不會再聽到日本祖國論這種東西了吧!到那時候,我們應該會擁有更宏觀的思想吧!

在當時那種環境下,這個學生寫下這樣一篇作文,恐怕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吧!從50年代到60年代,每當本土政治家來到島上的時候,幾乎十之八九都會有兒童手持「日之丸」前來歡迎;雖然這樣可以贏得保守派閣僚的好感,但在它的背後,其實是存在著如此的複雜糾葛。

然而當時的教職員會,並不存在能認可這個學生聲音的氛圍。教研集會之所以會介紹這篇作文,是為了要報告讀過它之後的地區中學生寫下反駁文章的來龍去脈。這些反駁文章,當然都是像這樣的內容:「即使沒受到日本的恩惠,我也還是深信日本是祖國」、「要成為能夠擁有身為日本人驕傲的人」、「這樣的人在這次奧運會上,就算看到『日之丸』升起、聽到〈君之代〉演奏,恐怕也不會有任何感動吧!」

話雖如此,這個學生的聲音,還是對教師產生了很大的衝擊。傳達這場教研集會狀況的新聞報導,除了寫下〈我們是日本人〉、〈血在吶喊〉之類的標題以外,還記下了這樣一段話:「『祖國是日本嗎?』這個素樸的疑問,不只是讓教師,就連父兄輩也感到相當的震撼。」然而,教職員會對此展現的方針,卻是「更加努力推進國民教育運動」。

這件事所掀起的漣漪,隨著有位17歲的女高中生看了這篇新聞報導後,寫了一篇名為〈日本不是祖國〉的投書,而在言論界更加擴散開來。這篇投書列舉了從薩摩征服到琉球處分的歷史,從而主張:「或許有些日本崇拜病的患者狂信著『只要復歸,一切問題都會獲得解決』,但,日本對沖繩而言,不過是單單的支配國罷了,根本不是什麼祖國。」對此,又有其他高中生再次提出了反駁:「即使從民俗學上來說,本土人和沖繩人也同樣是日本民族」、「作為同樣民族卻反對復歸,自己捨棄身為日本人的驕傲,成為無根漂萍般的人,這是最讓人害怕的」。

1954年,復歸日本簽名運動。相片來源:維基共享

愈是深刻感受到東方主義的視線與歧視,就愈熱中於披上「日本人」的外衣,在這裡明顯存在著這樣的結構。

學生之間的這場論爭,乍看之下似乎是壁壘分明。可是,在這個時期學生的作文當中,大家縱使斷言自己是「日本人」,但在背後總感覺有著微妙的動搖。例如,「希望日之丸真正能成為屬於自己的東西。即使節慶懸掛日之丸,對沖繩的人們而言仍然只是形式而已,並不覺得那真的就是自己的東西」。又或者「我對本土的思慕,毫無疑問是自然產生的,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諸如此類的話語,讓人無法不感到內心的糾葛。本土的某位作家,在他的沖繩訪問紀錄中,記下了某位高中生的話語:「我們在情感上並沒有日本人的感覺,只是隨著理性和教養,認為自己是日本人罷了。」這恐怕是論爭雙方共通的心情吧!

就在這種動搖當中,對那些以成為「日本人」為目標而努力的學生來說,最讓他們感到受傷的,莫過於本土方面的態度了。和沖繩對本土寄予的思念恰恰相反,本土方面對當時沖繩的理解程度相當之低。1967年,針對本土1百多所高中進行了一場問卷調查,結果回答沖繩所屬的國家是「美國」的人占了43%、發行的報紙是英文報的人占了31%。交流作文集中,也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會寫到,從沖繩渡海而來的學生在本土遭到像是「原來沖繩人也會說日本話啊!」「你們的語言是英語嗎?」「看的書跟我們一樣是用日語寫的嗎?」之類的詢問,感到很受傷的情況。

面對這種極度的不了解,沖繩的學生們為了與之對抗,產生了更加強調自己是「日本人」的傾向。在1968年本土雜誌召開的座談會上,沖繩的高中生就說:「那些從本土來的人,總是對我們講些莫名其妙的話,像是『你們真的是日本人嗎?』之類的,聽都聽夠了啦!」「外國人總是主張,『沖繩人在明治以前都是從屬於中國,不是嗎?』」正因如此,「我們更要主張自己是日本人」。

愈是深刻感受到東方主義的視線與歧視,就愈熱中於披上「日本人」的外衣,在這裡明顯存在著這樣的結構。

可是,想要成為「日本人」這個指向本身,也經常變成遭到本土方面投以奇異目光的根源。某位女學生就寫到,當她在本土「透過汽車車窗看到日之丸的時候,不禁發出『是日之丸耶!』的喊聲,結果周遭的人全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1967年,本土雜誌企畫了一場以「在沖繩教育大和魂的困難」為題的教師座談會,在會上,本土方面的主持人說:「住在內地的日本人,即使平時不去特別想到自己是日本人,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對此,沖繩的教師則是回答說:「可以自然到忘掉自己是日本人的行為動作,終究是騙人的。」為了成為「日本人」,必須「向本土看齊」,以「忘記自己是日本人」為目標而努力,事態之諷刺莫此為甚。

大致上來說,學生們共通的見解都是:因為獨立看起來不可能,所以剩下的現實選項,就只有復歸了。

儘管如此,學生們仍然朝著成為「日本人」的方向持續努力;之所以如此,最大動機在某種層面上和教師們相同,都是為了渴望脫離身陷其中的苦境。具體來說,說到當時沖繩有為年輕人的出路,要不成為琉球政府的公務員、要不成為教師,再來就是前往本土了。然而,因為前往本土有渡航限制、教師的薪水偏低、地方產業也不安定,所以成為軍方僱工的人也為數不少。1967年,有一名哥哥是教師、母親在基地當日薪勞工的高中生這樣陳訴:「只靠哥哥薪水的話,真的連糊口都很勉強」、「基地的工作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也沒有任何生存意義」,於是他說,「唯有成為名符其實的日本國民,才能擁有真正的生活」。也有另外一位因為美軍造成的事故,導致朋友親戚喪生而悲痛不已的高中生,他一面說著,「這件事一輩子都會永遠留在心中吧」,一面則說,「希望能帶著身為日本人的尊嚴,抬頭挺胸的活下去」。在這裡,「日本人」這個詞彙,變成了人的尊嚴與未來希望的同義詞。

某位女學生也說:「也有些人說,『日本不是祖國』……真想讓他們也踏上祖國的土地,如此一來,他們或許就不會這樣說了吧!」接著,她又這樣說道:

我曾經一再見識到祖國人投來,不甚理解的目光。似乎也有人認為我們是說英語、打赤腳生活的人。也曾經遇到過紙上談兵、胡攪蠻纏的人。可是對我們來說,這就是現實。表面所能見到的痛苦,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

……被稱為「受虐民族」的我們,實在很討厭再被這樣稱呼下去了。在所謂的美名下,被強加種種犧牲,我們已經受夠了。我想用這雙手,盡速擁抱真正的幸福。希望我所深愛的沖繩,能夠成為日本的一縣、成為南部美麗豐饒的縣。希望我們能作為日本民族,共享民族的喜悅與悲傷。

這裡所見到的「受虐民族」這個詞彙,很明顯就是指「沖繩民族」的意思。可是,要從這種狀況中逃脫的手段,總之除了成為「日本民族」、「日本的一縣」以外,再也找不到別的方法了。

1967年,本土的雜誌以〈我們日本人〉為題,刊載了沖繩某高中的課外活動討論。在這場討論中,「贊成立刻復歸者、反對者、以及不置可否者,三種意見幾乎占了同樣的比例」。也有主張「沖繩民族」獨立的學生表示:「為什麼我們要一直拘泥於日本國民這點上呢?」對此,主張復歸的學生則回應道:「如果今後我們不再是日本國民的話,那麼,對方便會對我們變得更加專制;我們恐怕會變成奴隸一般,不會有人賦予我們任何權利—沖繩,將變成完全的殖民地。」因此,「總而言之,還是應該以成為日本國民為前提才對」。這裡所謂「變得更加專制」的對方,究竟指的是美軍、還是本土,其實不太確定。又或許,這裡其實並不一定是指特定的國家或政府,而是學生們將隱約帶給他們閉塞與恐懼感的某種東西,表達出來的樣子。不管怎麼說,「我們認為變成日本人的話,就能獲得平等對待的權利;絕對可以!」復歸陣營的學生這麼主張。

在這樣的座談會上,學生們針對自己是否為「日本人」展開議論,而教師則以「不管從考古學、民族學、語言學、還是人類學層面來說……都已經證明了沖繩人就是日本人」做結論,這樣的情況屢見不鮮。根據教研集會的報告指出,在他們所做的問卷調查中,擁有身為「日本人」的自覺,並渴望復歸的學生,大約占了9成左右。即使有基地經濟帶來的恩惠,對美軍支配抱持肯定態度的學生還是極少數;大致上來說,學生們共通的見解都是:因為獨立看起來不可能,所以剩下的現實選項,就只有復歸了。

但是,借用1967年某篇投書的話,「若要從數據上去確切掌握居住在沖繩人們的心情,未免還是太複雜了」。這份投書說:「即使打從心底盼望復歸祖國,但在心裡的某個地方,仍然持續質問著『祖國是什麼』;居民的這種心理狀態,正呈現著『靈魂的雙重性』。」教師也好學生也好,他們的「日本人」指向,完完全全都是建立在這種雙重性的危險平衡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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