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新紀元大學學院中文系教授,原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副校長、中文系系主任。2021年(臺灣)首屆全球僑生杰出校友(學術成就)。
文/安煥然(馬來西亞新紀元大學學院中文系教授)
編按:2022年4月26日,著名唐史學者賴瑞和辭世,享壽69歲。賴瑞和1953年出生,畢業於台大外文系,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所博士,曾任教於香港嶺南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等,著有《杜甫的五城:一個火車迷的中國壯遊》、《唐代高層文官》、《唐代中層文官》、《唐代基層文官》等。賴瑞和的離世讓人惋惜,馬來西亞新紀元大學學院中文系教授安煥然撰文懷念、也與讀者一起回顧賴老師的學術貢獻。
賴瑞和老師走了。走得太突然。雖然南院中文系的學生在今年農曆新年有去拜訪他,說他當時氣色已不好。沒想到還是走得太匆匆。
中英雙語都很強的賴老師,在馬來西亞南方學院[1]任職之時,曾任英文系系主任,也是南院中文系創系的第一任系主任。[2]1995年,我從台灣返馬,和賴老師在南院共事。1997年南院獲准創辦中文系,這是馬來西亞華社民辦高等學府第一所中文系,意義重大。草創之初,系裡只有三名專任講師,一是系主任賴瑞和,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博士。其餘兩名,即我和許文榮老師當時還僅是碩士學歷。我們都是馬來西亞人。我是留學台灣的,畢業於成功大學歷史系和歷史語言研究所。許老師是大馬本地土產,出自馬來亞大學中文系,[3]而賴老師則先是留台,後留學美國,又曾在馬來亞大學教過書。在學科專業上,許文榮專攻的是中國思想和文學,我是歷史系出身,而賴老師的大學則是臺大外文系,美國博士東亞系轉向歷史研究。相較於我和許老師,賴瑞和可謂跨學科的專才。這是他的優勢。
賴老師的另一個跨學科優勢,還在於他對電腦科技的掌握和興趣,而且是他自己摸索,靠自學的。這在當時同年齡層的學者群裡,他是少數自覺的前衛之士。他總是喜歡在電腦操作上,對一些電腦打字編輯排版上的細節有很挑剔要求,是我們學院裡公認的電腦專家。這種自得其樂的尋求破解電腦密碼的興趣,與他的性格有關,也對他後來撰寫唐代基層、中層和高層文官的研究(以上皆由聯經出版),能善用電子大數據之搜索,助益很大。文科出身,他的電腦技術和對網絡電子資訊的操作運用,是他那個年齡層,甚至是後輩學術人員所望塵莫及。
強調精讀文本,注重歷史細節,凡事以史料證據為依據(而且需要「鐵證」才行),這也多少符合他喜歡「探秘」的性格,喜歡做「文字偵探」和「文字破案」的工作。
說回南院中文系的創系初期,賴、許和我,三人雖然各有專攻,也各有「脾氣」,亦具有不同的學術背景和學術主張,但在創系過程中的課程設計上,有共識。我和許文榮在當時是被馬華評論界標劃為「本土派」,強調馬華文化的主體性建構,惟作為第一所大馬華社民辦高等學府中文系的課程設計,那還是賴瑞和老師的識見,是他主導設計的,我們僅是配合和認同(其實更多是欽佩於)他的課程設置框架。賴老師認為大馬本地開設中文系,就要在課程設計上有自己的特色,不能完全照搬中國和台灣中文系的那一套。因而「敢敢」把「馬華文學」和「馬來西亞華人史」列為南院中文系必修課。這兩門課「必修」的課程設計應該是本地中文系之首創。開風氣之先。也建立了本地中文系的品牌課程。
在教學上,他是給學生很大空間發揮的好老師。絕不填鴨硬塞。他主張和鼓勵學生直接讀文學作品,並提醒學生要對坊間的中國文學史課本「保持距離」,不要被那些樣板的「意識形態」「文學史」限制了自己解讀文本的視角。他這樣的文學教學主張,當初的確引起不少誤會。後來才慢慢明白,這恐怕是與他的學術訓練有關。他雖留學美國,卻不喜歡美國那套靠理論吃糊,空言大論的「辯證的藝術」。他甚至認為那不過是一種「狡辯的訓練」,反而比較欣賞歐洲講求實證的傳統漢學研究。賴瑞和師從杜希德(Denis Twitchett),也就是延續這一樸實的學風,強調精讀文本,注重歷史細節,凡事以史料證據為依據(而且需要「鐵證」才行),這也多少符合他喜歡「探秘」的性格,喜歡做「文字偵探」和「文字破案」的工作。[4]
說到賴瑞和的唐史研究,其精讀文本,能敏銳地發現歷史細節的功力,還在其跨學科的優勢。他中學時代就是文藝青年,對文學的敏感度很高。
從九十年代中期到千禧年交替,和賴老師共事多年,直至2002年他辭去南方學院的教職。對「俗人」來說,這是一個很「不切實際」的決定。因他辭去大專教職的理由竟是要「做學術研究」。在馬來西亞,不間斷的教學和繁瑣的行政雜務,是在防礙一名真正的學者做學問的。分身乏術,如何專注學術研究?可是,你若辭了教學的正職,家庭生計怎麼辦?世人笑他不食人間煙火,譏他癲狂,此時此刻卻是他奠基學術高峰的開始。其《唐代基層文官》一書的撰寫,就是在這個時候動筆的。2005年台北聯經出版了這本書,也因此紮實厚重之作,他成功申請應聘於臺灣清華大學歷史所。從辭職南院,到赴台擔任真正的研究型大學之副教授,他向世俗之人證明了他當初「待業三年」回家著書專心做研究的決定是正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進了清華,善用清大和臺灣的學術資源和充裕的研究經費,如魚得水。幾乎每著一書,就升等一級。2008年出版《唐代中層文官》,他憑此書升為正教授。2016年出版《唐代高層文官》,退休之年的他獲得清華頒予之「榮休教授」終身榮銜。
說到賴瑞和的唐史研究,其精讀文本,能敏銳地發現歷史細節的功力,還在其跨學科的優勢。他中學時代就是文藝青年,對文學的敏感度很高。大學本科是臺大外文系,中英雙語兼優讓他能涉獵各種文本。博士是普林斯頓東亞系研究唐史。歷史專業和文學興趣的結合,對他的學術研究來說是優勢。旅台任教期間,一次返馬,邀得他來主講南方沙龍。他就曾在研究心得分享時指出這層優勢。只讀歷史的人,很難在唐詩和唐代文學中「發現問題」。因為他們缺乏文學的功底和文學的觸覺,不容易進入唐代文本中發現歷史細節,也常忽略這些本可拿來「小題大作」,尋幽探秘,做研究的歷史細節。至於「純」讀中文系的人,由於缺乏歷史學的專業訓練,對歷史背景和制度掌握不深,也難以讓他們有太多的「新發現」。惟歷史學,尤其是要求實證鐵證的專業訓練,以及文學興趣的結合,讓他在唐代文官的學術研究中「悠遊自得」,很是得意。
他是恣意自在的文學家,世俗的眼光看不懂他。然而,俗人笑我恣意又痴狂,我以著作回答眾世人。
賴老師給我的印象,在學術研究上,他很專注,很扎實。在文學創作上,他卻很自由,很自在。當年,《杜甫的五城》旅遊散文出版時,有人喻說他是余秋雨第二。他曾對我笑說:「我為什麼要當『第二』,我就是賴瑞和。」這本書的寫成,有說這是他的「中國夢」,是他的中國情結。但或許其寫作和旅遊動機很單純,結合唐詩興趣研究唐史的,就得到唐詩的原鄉走一走。尋找唐代文學裡提及的某方石碑,要去「實證」的看一看,這是他旅遊和寫作的動機,而當「文字偵探」,尋幽探秘則是過程。過程才喜悅,文字的韻味之美,也在這探秘的過程。他的旅遊文學不是什麼重中之重的大江大河,更不受意識形態的桎梏。就是很快樂的書寫,很快樂的閱讀。很唯美,自得其樂。也把其探秘的喜悅,與君分享。那是很自在而恣意的文學。
他是文學愛好者,也曾是馬華的文藝青年。1998年,南院馬華文學館的成立,他是重要的催生者。當年,馬大中文系退休教授吳天才有一批馬華文學藏書要轉讓出售。本地興致缺缺,冷漠是正常,觀望的也很多,私下嘆息和講廢話的也不少。反倒是新加坡有學術機構要購買。賴瑞和遂寫一篇「國寶」不能外流的文章,喚起華社文教界之正視和關注。最終保住了我們的「國寶」,南院1998年全數購下吳天才教授的藏書,成立馬華文學館。[5]
賴老師後來受聘臺灣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是唐史專家,聯經出版社出過他好幾本唐史著作,都是經典之作。那是他學術生涯的最高峰,也是他「學術生涯中最愉快的一段時光」。[6]身為馬來西亞人,1972年他曾在中國時報的海外專欄發表〈中文作者在馬來西亞的處境〉,文中指出當時星座詩社中的幾員大將到台灣留學後就不回國(回馬來西亞)的事實。賴瑞和是屬於「回國」(回馬來西亞)的另一群人。但馬來西亞的學術環境容不了他,也困不住他。他是研究型的學者,需要有真正研究型的大學收容他。他是恣意自在的文學家,世俗的眼光看不懂他。然而,俗人笑我恣意又痴狂,我以著作回答眾世人。
從臺灣清華退休後,他最終還是選擇返馬,「隱居」自己的家鄉新山。惟晚年受聘為新紀元大學學院國際教育學院特聘研究指導教授,也是本校首位榮譽教授。
[1]南方學院於2013年才升格為大學學院,即今南方大學學院。
[2]馬來西亞大專所謂的「中文系」,很多(包括南院中文系)實為Department of Chinese Studies。
[3]許文榮後來「留中」,是以馬華文學為研究主題,取得中國南京大學中文博士學位的第一人。現為拉曼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而我後來也「留中」,在廈門大學歷史系取得博士學位。
[4]余曆雄採訪,楊婉璇記錄〈賴瑞和教授唐史研究訪談錄〉,《馬來西亞漢學刊》第三期,2019年8月,頁147。
[5]詳見賴瑞和〈讓我們齊來建設「馬華文學館」〉,《南洋商報.南洋文藝》,13/6/1998;賴瑞和〈南方學院怎樣拯救國寶,寫在「馬華文學館」成立前夕〉,《星洲日報.文藝春秋》,5/4/1998。
[6]余曆雄採訪,楊婉璇記錄〈賴瑞和教授唐史研究訪談錄〉,《馬來西亞漢學刊》第三期,2019年8月,頁150。
延伸閱讀:
馬來西亞新紀元大學學院中文系教授,原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副校長、中文系系主任。2021年(臺灣)首屆全球僑生杰出校友(學術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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