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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秀敏:以「馬來世界」作為方法,我們看到「華人離散」中的殖民性

記錄/黃凱薈

編按:2021年12月13日,由亞際文化研究國際碩士學位學程主辦、台聯大暨陽明交通大學文化研究國際中心協辦講座,邀請到了密西根大學歷史與人類學博士蔡秀敏,以「成為馬來世界的華人:殖民、移民與新加坡歷史」進行演講,談及對於「華人離散」論述的質疑與反思,以及以「馬來世界」作為方法的研究路徑,探討華裔移民在馬來世界的身份建構中、所涉及的充滿動態與互動的歷史。

| 講者簡介 |   

蔡秀敏(Sai Siew Min),美國密西根大學歷史與人類學博士,曾任教於新加坡國立大學歷史系,學術專長為東南亞史、印尼史、新加坡史。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人社系兼任助理教授蔡秀敏教授是來自新加坡的歷史學家,目前定居在台北。她主要研究東南亞史,本次的演講主題為「成為馬來世界的華人:殖民、移民與新加坡歷史」。

每當談到殖民與帝國,人們腦中經常浮現的是「西方白人」的殖民者面貌。蔡秀敏所探究的是「馬來世界的華裔移民之殖民性」(the  coloniality of migratory Chineseness in the Malay world)。她主張,東南亞華裔遷移的歷史應理解為「馬來世界」的整個空間重塑及邊界殖民工程的一部分。

蔡秀敏在演講最開始即闡明,她所述的並不是一套「華人離散」(Chinese diaspora)的研究。由於華人離散的理論框架蘊含著「中華中心」立場,疏於看見不同地域異質的「華裔實踐」,因此這種框架並不適用於理解東南亞的華裔移民。

她也強調,要理解南中國海馬來世界的華裔移民,則不應停留在「在地化/同化」的思考框架,譬如嘗試用「在地語言習得程度」及「華語遺失程度」來衡量華裔移民是否「在地化」。此種「外來 vs 本土」或「華語 vs 本土語言」的思考框架,已預設了兩個語言及文化分別落在一道光譜的兩個極端,而忽略華裔移民在馬來世界的身份建構,所涉及的是充滿動態與互動的歷史。

蔡秀敏,「成為馬來世界的華人:殖民、移民與新加坡歷史」講座。圖片來源:國立陽明交通大學

蔡秀敏認為應以「關係建構」(relational formation)的角度去理解「華裔」等等的種族概念,而不是將種族視為既成的先天特質。當我們宣稱某個個體「屬於」一個特定種族,意味著將它「置於」由歷史及當代關係所組成的聚合體之中。

「從關係建構的角度來看,種族(race)就不是個體特質之定義,而是人與人之間的在空間上及關係上的建構與治理。」 族群的建構,是一種動態且互動的過程,而殖民工程的華裔身份建構即是與「非華裔」的建構彼此密切關聯的空間重塑及劃界過程。

蔡秀敏認為,採取「關係建構」的探究方向其實是一種修正。「這樣取向才能讓我們看見殖民與種族化過程的動態性。相較於歐洲在此地區(東南亞)帝國建立,這個動態過程其實是同等居中(equally central)且彼此關聯的。」

「新加坡傾向把殖民事實掃到地毯下,同時也用一種既父權又中華中心的方式來詮釋(從中國到新加坡的華裔)遷移史,以此證成新加坡是個獨特的現代化國家。」

反思新加坡建國歷史敘事

所謂的種族,既不是純粹的「分類」,也不只是一種「階級」。蔡秀敏的演講中反復強調,它其實是一種關係建構、一種政治實務操作,它能隨著時空脈絡的事態變化而演化或轉變,具有延展性和回應性。

她運用這套觀點,指出了新加坡的建國歷史的敘事問題。

蔡秀敏觀察到,新加坡政府的建國歷史論述逐漸地轉向一套「種族化的移民歷史」。新加坡政府所建構的論述中,包括「中國到新加坡的男性移民遷徙」的版型想象,並結合了對英殖民的「寬宏詮釋」。

她認為,新加坡政府當前正在打造一套新的官方建國史,試圖將來自中國的「移民」與「殖民」的兩個主題相結合。她批評,這套建國敘事不僅「父權」及「中華中心」(Sinocentric),也試圖將殖民事實掃到地毯下,讓新加坡看起來是一種區域中獨有的「現代國家」。

她舉例說,新加坡政府在2019年舉辦了一整年的「新加坡開埠200年」(Singapore Bicentennial)系列紀念活動,將新加坡歷史起點設定在1819年英國殖民時期萊佛士爵士(Stamford Raffles)發現新加坡。

講座中,她對新加坡政府的歷史敘事批評點到為止,其論述細節可在她所合著的Raffles Renounced: Towards a Merdeka History中找到。她強調說,「我所關切的是,這套『全球華裔離散』的框架,其實無助於批判反思新加坡當前的建國歷史書寫。」

史書美《反離散:華語語系研究論》(Against Diaspora: Discourses on Sinophone Studies)
史書美《反離散:華語語系研究論》(Against Diaspora: Discourses on Sinophone Studies)
Alfian Sa’at, Faris Joraimi, Sai Siew Min "Raffles Renounced: Towards a Merdeka History"

16世紀歐洲勢力隨著航海而擴張之前,南中國海這塊「馬來世界」並不是一塊白板(tabula rasa),更不是無主之地(terra nullius)。

殖民為「互動」而非「被動」

蔡秀敏不主張「華人離散」論,而是強調以「馬來世界」為一種研究方法。

她眼中的「馬來世界」,指的是南中國海區域這個向來以「摻和交匯」(convergence)為主旋律的地域。16世紀歐洲勢力隨著航海而擴張之前,南中國海這塊「馬來世界」並不是一塊白板(tabula rasa),更不是無主之地(terra nullius)。

歐洲殖民者到來之前,馬來世界早在14世紀因海事貿易而成為多語系的複雜經濟系統。它擁有自成一格的經濟、外交、文化及宗教關係,各個馬來王朝以不同區域為中心,素來也難以有任何王朝完全主導及統治整個區域。當歐洲的航海勢力進入時,也必須學習如何在這個原本就已非常複雜的多語經濟系統中前行。

「馬來世界從來就沒有一套首要核心的政治及宗教體制,從未有單一的文化及族群能完全主導,它從來就不是任何單一來源的文化及宗教權力。」她引述人類學家喬爾卡恩(Joel S. Kahn)的話解釋道。

因此,若假定當時面對「歐洲白人殖民者」的是某種「單元的集體」,這顯然不符史實。她強調,馬來世界的各個王國(negeri,當代脈絡則是「州屬」之意)從來不只是單純的結盟對抗殖民者,王國之間經常是為了爭取貿易、資源及追隨者而彼此竭力競爭。

「所以,馬來世界也不單純是個多語世界(polyglot),它更是個多中心(polycentric)且相互競爭的世界。不論外來者是遠是近,馬來世界的各個王國都富有與之交涉的經驗,深諳與外來者互動的政治和藝術。」

廖文輝《馬來西亞:多元共生的赤道國度Malaysia: An Equatorial Nation of Co-existing Multiplicities》

以「馬來世界」為方法,看見歷史過程中多面、多元、多孔的,動態且互動的邊界建構,或許才有助提出有啟發且建設力的解釋。

外來與本土之間的流動邊界

蔡秀敏接著提到,其實在更早的馬來王國時空脈絡下,「華裔移民」融入馬來王國的體制已有跡可循。她以「Peranakan」為例證,進一步解釋在馬來世界中,所謂「外來」與「在地」之界限從來都是流動的。

Peranakan,  單字的在馬來文的意思是「後裔」,一般用於指涉馬來裔與非馬來裔的後裔。蔡秀敏亦補充說,在英語語境中,「Peranakan」經常被翻譯為「混合」(Creole 或 hybrid),然而從在華人離散論的寫作中經常被不恰當地翻譯為「土生華人」。

她認為「土生華人」這個翻譯沒有強調出「Peranakan」的摻和交匯之意義,而「土」字也並不符合馬來世界作為海事貿易集散地的特征。

Peranakan所指涉的是航海時代非馬來裔與馬來裔通婚所形成的群體。蔡秀敏強調,Peranakan群體內部亦有異質性,除了一般普遍認知的馬六甲海峽地區華裔與馬來裔通婚、口操馬來語但不信仰伊斯蘭的「華裔Peranakan群體」(Peranakan Chinese community),另有一群「爪哇華裔Peranakan群體」(Javanised Peranakan Chinese community),他們不僅在文化及語言上同化,也信奉伊斯蘭成為穆斯林,而被接納進入在地的政治體系之中。

「就像歷史學者蘇蜜曼達(Sumit Mandal)所形容的,Peranakan的特質即是多孔而變動的,而非密不透風的邊界劃定。當我們將馬來世界理解為各種不同的社會機構或人長期彼此互動的地域,那麼 『混合的人』(Creoles或Peranakan)則可以視作一種文化上的流動,或是流動式體現。」

蔡秀敏總結時強調,與其假想著存在某種「純然的華人」離散在世界各地,或假想某種單元的「在地」對抗著「外來」西方殖民勢力,又或以「中華中心」對抗「西方帝國」的二元想象,或許無助理解向來充滿交匯、而沒有清楚主導勢力的馬來世界。

以「馬來世界」為方法,看見歷史過程中多面、多元、多孔的,動態且互動的邊界建構,或許才有助提出有啟發且建設力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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