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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穎欣:當華人身份愈來愈固化,我們是否遺忘了馬華的駁雜?

編按:2021年12月21日,由國立清華大學亞太/文化研究中心等機構主辦的「超克『華人』:馬華文化主體的建構與制約」講座在線上進行。講座邀請了學者蘇穎欣,討論半世紀來華社從「發明傳統」、「去中國性」到「公民轉向」,說明其主體性論述的想像與制約,同時提出批判思考以華人身份作為主體的可能。

| 講者簡介 |   

蘇穎欣,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文學博士。目前為澳洲國立大學文化、歷史暨語言學院講師,研究興趣為東南亞歷史、文學與知識生產。譯有新加坡作家亞非言(Alfian Sa’at)的《馬來素描》。

馬來西亞華人(下文簡稱馬華)文化主體建構與歷史政治一直處於依存與相兢的關係。本次演講主題主要著重於1970年代後的馬華文化主體建構與制約。澳洲國立大學文化、歷史暨語言學院講師蘇穎欣剖析馬華文化主體的建構及轉化時,亦輔以歷史與政治時空脈絡梳理及分析。

歷史分水嶺切在1970年代,是因為1969年5月13日馬來西亞爆發種族衝突——五一三事件

蘇穎欣解釋,五一三事件後,大馬的政治、文化、教育都經歷巨大轉變,馬華對自身處境充滿憂患意識,也普遍可追溯到五一三事件。她以馬華詩人傅承得的詩作《驚魂》為例子,指出馬華作家寫作時經常反復出現有關五一三事件「被洗劫一空」的悲戚印象。

馬來西亞蘇丹依德里斯教育大學中文系高級講師許德發曾指出:馬華社會作為移民群體所面對的集體焦慮:「馬華社會一直面對著傳承及尋找本土主體性的問題,這是由於來自國家與現實壓力迫使華人必須尋找認同方向,一方面它必須保持其華人性,而另一方面則又必須基於現實需要,尋找本土化坐標。」

「然而,所謂限度問題——要放棄多少華人性和融入多少本土性——卻成了華人社會的焦慮來源,加以它長期追求的自身社會結構和機制完整化未能功成,長期缺乏各種資源使然,使其文化記憶方向不明確,文化體系也很難深耕發展。」

蘇穎欣認為,許德發在這段話中提出「放棄多少華人性」和「融入多少本土性」的限度問題,普遍上被認為是馬華的主要焦慮來源。不過,她認為蘊含本質主義預設的二元對立,其實值得重新反思,因為「本土性」和「華人性」並非對立關係。

華社經常高喊「鬥爭」及「傳承」等字眼的口號,而背後即是華人對於自身主體延續的焦慮。

後五一三的憂患意識

無論如何,當今的馬華確實存在這份拉扯與焦慮的情感。這股不斷尋找及塑造華人文化認同的需求,有其歷史脈絡。

1970年代是「後五一三的年代」。馬來西亞政府落實新經濟政策(NEP)、土著與非土著的區分及固打制。1971年政府再推動《國家文化政策》,排除了非馬來及非穆斯林的文化作為「國家文化」。

自此開始,馬華文化長期處於國家政策的邊緣,因資源缺乏而難以建制化,甚至處於抵抗國家的位置。華社經常高喊「鬥爭」及「傳承」等字眼的口號,而背後即是華人對於自身主體延續的焦慮。蘇穎欣認為,上述這種「焦慮論述」即是探求文化主體性的表徵。

不過,馬華文學界對於主體性的探尋及論辯,其實不是1970年代才開始,最早可追溯到1920年代。此前,20年代在馬來亞的作家曾經討論如何在作品中注入「南洋色彩」、30年代談「地方文藝」、40年代則討論「文藝獨特性」等等。1970年代經歷種族衝突之後,馬華文化界開始瀰漫的憂患意識,則更和華人在馬來西亞的政治文化境況息息相關。 

1970年代後的馬華主體建構大致分為「傳統發明」、「去中國性」及「公民轉向」的三大階段。在不同階段中,馬華文化主體的建立經常都是投射在某種「相對的他者」身上,例如相對於「土著」、相對於「馬來至上」、相對於「國家」,或相對於「中國」。 

他們想像出一個「在那裡」的飽滿中華文化,而所謂的「本土」就只是一種「生活方式」,仿佛在地生活無法提供任何思想及文化資源。

中華傳統發明及表演

首先,經歷強烈危機感及憂患氛圍之後,1980年代大馬華人社團(簡稱華團)曾有過一股重振復興華人社會的運動。當時華團每年輪流舉辦「華人文化節」及各類文藝表演活動。蘇穎欣解讀說,此「復興運動」其實是透過表演,試圖彰顯華人文化也是大馬文化的一環,以尋求華社的重新自我肯定。

她引述學者林開忠(國立暨南國際大學東南亞學系教授)的說法,指這種看似「文化尋根」的過程,可能實際上是「華人文化的再創造」。這些透過舞龍、舞獅、舞蹈、書法、詩歌朗誦方式表演出來的「華人文化」,其實不純然只是「華人文化」,而是馬華社會在當時的政治遭遇下所「再創造」並加以展演的文化。

蘇穎欣也指出,這種憂患意識下的文化創造與表演,在1980年代馬來亞大學中文系興起的「校園憂患散文」風潮,以及延續至今的「傳燈」傳統都有跡可循。

「馬大中文系迎新時會讓新生圍成一圈,接著關燈,由一位同學點起蠟燭。然後,燭火會慢慢地傳,直到每個人都點亮手中的蠟燭,並開始心情分享。這種儀式的傳統,一直延續到現在……」她補充提到,學者黃錦樹及莊華興等人,先前皆曾批評這種校園憂患缺乏實質內容及核心思想。

文化熱的吸奶與斷奶

1990年代,馬華文化主體的探尋過程出現了一股自詡「獨立」的新聲音,主張知識工作不應受到政治及商業的操控,並推出《馬華知識界文化宣言》。

蘇穎欣將之解讀為當時中國改革開放的「文化熱」傳到馬來西亞的影響。由於當時許多中國、香港及台灣學者來到馬來西亞,因而在馬來西亞引起「文化中國」的熱烈討論。

這部《馬華知識界文化宣言》提出,要將「傳統中華文化」與「本土生活方式」的融合,開展馬華獨特的主體性。然而,蘇穎欣認為,這份宣言有幾個面向,值得商榷及省思。

第一點,當時的知識分子提出一種不受政治干擾的「文化淨土」超然姿態,實際上可能難以達成。其次,當時談論的「文化交融」,其實預設了本質主義式的文化理解,即「中華文化」、「西方文明」、「回教文明」 仿佛是邊界清晰的穩固存在。 

她續稱,這份宣言似乎也隱含了馬華的「思想」與「實際經驗」之間的斷裂。他們想像出一個「在那裡」的飽滿中華文化,而所謂的「本土」就只是一種「生活方式」,仿佛在地生活無法提供任何思想及文化資源。

「這裡說的本土生活方式,可能內容就只是你吃叻沙(laksa)、吃咖喱,你跟中國人不一樣。可是所謂的『中華文化』是在他方的……這是馬華一直自認處於雙重邊緣很重要的原因。」

對於這種「遙遠而飽滿的中華文化」及「缺乏文化的本土生活」的想像,在1990年代末以黃錦樹為首的旅台馬華作家及學者都曾提出批評。他們認為,馬華社會經常強調要「復興」及「傳承」的,其實是某種符號化及想像出來的中國或中華文化。

舉例來說,黃錦樹1997年時曾撰文批評,馬華社會經常舉辦「文字缺席」的書法、春聯、相聲表演活動,或是儀式過度隆重的文學獎、文學節、文化節。這些文化活動的壓軸,經常都是上演全場挨個的傳火或傳燈的儀式,一幅暗示「文化將亡、匹夫有責」的悲情意象。黃錦樹批評,這些具祭儀作用的表演性凌越了一切,缺失的卻是實質的文化或文學內容。

這種對馬華文化「中國性」的深切批判,以及後來馬華文學論者提出的從中國「斷奶」論,是1990年代馬華論述的主軸。旅台學者如黃錦樹、林建國、張錦忠、鐘怡雯、陳大為等等也逐步建制化及鞏固「馬華文學」這個學科的發展。

「可是,獨立後華人的身份愈來愈固化後,我們就把駁雜的身份給忘記,1970年代的焦慮論述其實也把峇峇排除於『華人』之外,不去談論或將之視為是『不純正的華人』及『不那麼華人』。」

以公民主體超越華人主體?

蘇穎欣續指,千禧年後,馬華的主體性論述出現「公民轉向」。

事緣2001年5月28日,馬華公會介入收購南洋報業控股,當時華社發起「528黃絲帶運動」反媒體壟斷,超過90名中文書寫的評論人宣告罷寫,並組織「維護媒體獨立撰稿人聯盟」(WAMI)。

由於華文媒體、華文教育及華人社團被視作「華社三寶」,而反壟斷運動分子因此被視作挑戰及對抗傳統「華文媒體」的位置。不過,當時反媒體壟斷分子打出了新的青年論述,強調他們有別於老一輩「為族群爭取利益」的本位,提出「突破族群意識」及「跨越社群」的獨立精神。

這套論述強調站在「公民」角度,超越「華裔」的族群本位,同時也不再依附於「中國」或「中華」的集體或霸權,轉而呼籲跨越馬來西亞不同社群的交流。

蘇穎欣認為,自2000年以來的公民轉向發展後來一直發展到2018年首次政權更迭,如今似乎也到了需要重新梳理、反省與總結的時刻。不過,她也坦言,作為身處其中的人,或許仍難以處理此問題。

「純正」主體想像的侷限

蘇穎欣在演講過程也提及,由於馬華主體的建構及侷限的問題,與她的成長及知識組成經驗其實息息相關,此議題對她而言著實不容易處理。她觀察到,馬華的主體認同總是相對於他者,而試圖建構一個飽滿而固化的華人身份想像,但這種「華人視角」實際上帶來許多侷限,讓馬來西亞華社的視野受到制約及限制。

她提出了華人視角的三項侷限。首先,她質疑「祖父輩移民敘事」的無限循環,因過於強調「香火」延續及鞏固華僑父權,而忽略了馬華社會的其他可能性。「當我們研究馬來西亞華人的時候,男性移民敘事不斷循環。大家喜歡研究族譜,各個會館宗族喜歡寫不同籍貫的遷移史,喜歡寫華商成功人物傳記,包括馬華文學中也都是男性移民的故事……而我們往往看不到女性在其中的角色。」

蘇穎欣提到的第二項侷限,則是「中華性」(Chineseness)與「本土性」的假對立,讓人們忽視了馬來世界的駁雜而流動的歷史事實。她認為,某種去蕪存菁的精華「華人性」其實不存在,因為馬來世界的歷史來看,交融和駁雜就是在地本來的景象。

她借用新加坡歷史學者蔡秀敏所提出「以馬來世界為方法」,點出土生華人或峇峇(Peranakan)就是在地文化交融的例子。「可是,獨立後華人的身份愈來愈固化後,我們就把駁雜的身份給忘記,1970年代的焦慮論述其實也把峇峇排除於『華人』之外,不去談論或將之視為是『不純正的華人』及『不那麼華人』。」

她點出的第三項侷限,是「馬華文學」對文字純正性的執念。她認為,許多人會將「文學」視作華人性的最高指標,馬華文學的建制化反倒使其變成封閉的圈子,無法打開更寬廣的視野,去認識未知的部分,例如峇峇文學。「現在的馬華文學領域,其實一直是受限於1970年代以來對華人、華文、華教的定義來形塑的文學研究。」

蘇穎欣續說,Peranakan(土生華人)運用語言是峇峇馬來語(Baba Malay),即是福建話與馬來語相結合的語文,他們用峇峇馬來語書寫文學及小說,可是這些文學在如今的「馬華文學」研究中是看不到的或刻意忽略的。「我覺得,當前這種對華人性的追求,反而是阻擋了我們的視角。我在想的是,我們要把如此看待馬來世界的駁雜方式重新打開?」

她接著以馬來西亞理科大學藝術學院教授陳瑞明 (Tan Sooi Beng)所成立的劇團「破浪布袋戲」(Ombak Potehi)為例子說道,「其實這些駁雜的文化交融,是每天都在發生的,尤其是民間宗教和表演方面。只不過我們一直刻意視而不見,因為混雜的東西難處理。然而,我們的常民生活就是處於這種狀態,只是我們總是很用力地,想要尋找一個飽滿的主體,一直認為自己是有缺陷的……」

蘇穎欣坦言,馬華主體性的問題與她的生命經驗切身相關,對於究竟如何肯認「華人」的認同之時,也超越克服她所見華人視角的侷限,她尚且也沒有完整的解答。 然而,捨棄某種本質主義式的文化想像,也停下因焦慮而不斷再造及表演的中華性,或許是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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