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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對「天下」的想像:一個烏托邦想像背後的政治、思想與學術

文/葛兆光(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及歷史系特聘資深教授)

編按:大國崛起背後有哪些不容忽視的問題?「天下」想像之中包含著怎樣的意識形態?2021年出版的《大國的想望 :天下主義、強國主義及其他》 ,收入了七篇力作, 深入剖析晚近中國的天下主義、強國主義論述及其相關議題。在當代中國膨脹的勢頭之時,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及歷史系特聘資深教授葛兆光撰寫專文,探討了被反復敘說的「天下」概念及其背後的種種想像。(* 本文摘選自《大國的想望 :天下主義、強國主義及其他》 。

一個關於未來世界的烏托邦想像,近十幾年來,趁著當代中國膨脹的勢頭,借著西方新理論的潮流,穿著傳統中國文化的外衣,在中國大陸被反復敘說,這個烏托邦叫作「天下」。

雖然我用「想像」這個詞形容「天下」,多少有點兒無視它在論說者那裡已然影響到實際的政治領域和制度層面,但我仍然覺得,當它還沒有真的成為國際關係原則或外交事務政策的時候,我寧可在討論中暫且把它當成是學者的想像。當然我知道,這種有關「天下」的想像,近年來從哲學式的「天下體系」、政治化的「天下秩序」,到觀念中的「天下主義」,它的左邊有來自西方的新帝國批判理論加持,顯得政治正確而義正辭嚴,右邊有來自傳統的公羊「三世說」護佑,看上去言之有據而歷史悠久。特別是它隱含的指向始終是要成為政府的、政治的和政策的依據,因此,在當今對美國主導現行國際秩序的質疑聲浪越來越高漲的情勢下,一個作為現行國際秩序替代方案的天下秩序,好像真的可以給我們的未來帶來一個更加公正、平等與和平的世界。

他們常常在歷史資料中挑挑揀揀,選出符合自己口味的東西拼湊裝盤,顯得好像很有依據。可是作為歷史學者,不能不重新回到故紙堆中讓證據說話。

真的是這樣嗎?無論是與不是,這種滿懷期待使得有關「天下」的烏托邦想像,似乎真的有了所謂「從空想到科學」的可能。伴隨著所謂「中國崛起」,一些學界朋友已經迫不及待地在討論「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這個由中國主導的世界新秩序,按照他們的說法就是重建古代中國的「天下」。他們興奮地發現,古代中國所描述的「天下」,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世界」,還是心理意義上的「民心」,更重要的它還是「倫理學╱政治學」意義上的「一種『世界一家』的理想或烏托邦(所謂四海一家)」。

不過,千萬不要以為這些樂觀的學者願意把「天下」僅僅當做一個烏托邦;正如曼海姆所說,「當它(烏托邦)轉化為行動時,傾向於局部或全部地打破當時占優勢的事物的秩序」,他們更願意打破現行國際秩序,讓這個「烏托邦」成為一種「世界制度」,以及由這一「世界制度」建立一個「世界政府」。

習慣於憑證據說話的歷史學家,並不太願意預測未來,為什麼?因為未來彷彿「天有不測風雲」。過去已經留下證據,論述容易言之有據,而未來口說無憑,存在太多的變數。本來,我並不想討論「天下」觀念的歷史,因為在歷史學界,這是一個討論得相當成熟的話題,並不值得在這裡重複。不過,由於想像「天下」的學者,一面引經據典地敘說歷史上中國的「天下」如何如何,一面卻總是無視這些歷史學家的論著,因而使得我只好也來討論歷史,看看這些對於「天下」的所謂新說,是一種什麼樣的「非歷史的歷史」。

對於「天下」,有一種最具想像力的說法是,古代中國的「天下」給現代世界提供了歷史經驗,因為那曾是一個萬邦協和的大世界。據說,「天下」就是一個沒有「內」和「外」,沒有「我」和「你」之分,所有的人都被平等對待的世界。「如果想在政治上和文化上實現真正的穩定統一,就必須採用儒家的天下主義立場,推行王道政治,實施天下方案。」

這一說法究竟有多少歷史證據?當代論述「天下」的人毫不在意。他們常常在歷史資料中挑挑揀揀,選出符合自己口味的東西拼湊裝盤,顯得好像很有依據。可是作為歷史學者,不能不重新回到故紙堆中讓證據說話。

單純抽出「天下」二字來,認為這是一種充滿「平等」和「和諧」的世界觀,恐怕不僅是反歷史的歷史想像,充其量只是表現一種浪漫情懷和崇高理想。

前面說過,古代中國的所謂「天下」觀念,在歷史學界早已是舊話題,相關的歷史資料和學術討論已經相當豐富。討論「天下」觀念的歷史學者,好像和現在試圖以「天下」當新世界觀的學者相反,他們都會強調一個關鍵,即古代中國人心目中的「天下」往往涉及「我」╱「他」、「內」╱「外」、「華」╱「夷」,也就是「中國」與「四方」。以商代為例,無論是陳夢家、胡厚宣還是張光直,在討論商代甲骨文字資料以及考古發現的「亞」形墓葬或建築時,都指出古人以「自我」為中心產生出「周邊」(五方或四方)的觀念,這時的「我者」是殷商,「他者」是諸如羌、盂、周、禦、鬼等等方國。很顯然,這一「天下」裡非常重要的是:地理意義上必然有中心與四方,在族群意識中就分「我」(中心)與「他」(邊緣),在文化意味上就是「華」(文明)與「夷」(野蠻),在政治地位上就有「尊」(統治)與「卑」(服從)。

我想特別強調一點,從歷史學角度看,古代詞語的解讀需要有具體語境和歷史背景,它要放在相近的觀念群中一起理解。比如「大一統」的政治理想,要和「華夷之辨」的差序秩序放在一起,你才能知道這個「大一統」中,並不是「若一」而是有內外遠近之差異的;「有教無類」這樣的教育理念,要和「君子野人」的等級秩序和「勞心勞力」的社會分工聯繫起來,才能體會到看似無差別的教育理念,恰恰是以古代中國等級差別制度為基礎的;「夷狄則夷狄之,中國則中國之」這種泛文化的民族觀念,也要和「懷柔遠人」這樣的世界理想放在一起,才能知道看似平等的文化理念,其實背後也有用有力量的文明「說服」較弱小的野蠻的意思;同樣,「萬邦大同」這樣的遙遠願景,也要與「天下歸心」這樣的世界雄心連在一起,沒有「周公吐哺」的氣派和「稱雄一代」的實力,只能成為「萬邦」中的「一邦」,卻成不了「天下」皆歸於我的英雄。單純抽出「天下」二字來,認為這是一種充滿「平等」和「和諧」的世界觀,恐怕不僅是反歷史的歷史想像,充其量只是表現一種浪漫情懷和崇高理想。

有沒有「遠近小大若一」,既相容又和諧,能和平共處的「天下」呢?也許,除了《禮記.禮運》之外,還可以舉出《墨子.法儀》中的「今天下無大小國,皆天之邑也」和《荀子.儒效》中的「四海之內若一家」作為證據,說這就是古代中國人的「思想」,或說「理想」或許更加合適。過去,錢穆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也曾經說過,「當時所謂『王天下』,實即等於現代人理想中的創建世界政府。凡屬世界人類文化照耀的地方,都統屬於唯一政府之下,受同一的統治」。現在提倡「天下主義」的學者,其實只是當年錢穆先生的舊調重彈。但是,容我坦率地說,這種理想的「天下」充其量只是古代學者的思想著作,卻不是歷史中的政治現實。

如果不納貢不臣服,怎麼辦呢?那當然只好用武力解決。《偽古文尚書.武成》有一句話叫作「一戎衣,天下大定」。可見,沒有超邁群倫的軍事實力,就沒有大國定天下的權威,所以杜甫《重經昭陵》才說唐太宗李世民,是「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傳說中,古代夏禹大會天下,雖說百獸率舞,萬邦協和,但防風氏的部族首領遲到,就要被殺掉。更不要說對於周邊的蠻族。你可以看到,整個春秋戰國,一會兒是「南蠻北狄交錯」,一會兒是「王命征伐,靡有孑遺」。

我們看東亞歷史,在所謂「朝貢體系」或者「天下體系」之中,何嘗不也是強者在制定遊戲規則,弱國不服從規則,就會引發血與火呢?

中國歷史上的「天下」何嘗是德化廣被、四裔大同?「華夏―中國」的誕生,何嘗是協和萬邦、和合萬國?就連提倡「天下體系」的學者,也不能不承認「事實上的古代中國帝國的確與『天下╱帝國』理想有相當的距離,以至於在許多方面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帝國」。但奇怪的是,他們仍然堅持這一烏托邦想像,說這個古代帝國「在文化追求上一直試圖按照『天下╱帝國』的文化標準去行事」,沒有異端、天下為公、世界是一個完整的政治單位、優先考慮的不是領土開拓而是持久性問題、朝貢只是自願的系統。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政治秩序的達成和學者書齋裡的想像,真是差距太大。儘管我們也希望國際秩序建立在道德、仁愛和理智的基礎上,但在實際政治和歷史中,秩序卻總是要依靠力量和利益。儘管已經處在列國並峙的國際環境之中,但有趣的是,在觀念世界裡,中國始終相信一種《王制》裡面描述的「天下」,把它當成「理想國」。一旦有了機會,他們常常還是想回到漢唐時代。現在提倡「天下」的學者,也許還是在這種追憶和想像的延長線上。

回看歷史,歷史並不這樣溫柔與和睦。雖然「叢林規則」是現代列強主導世界時常有的現象,使得權力決定分配和秩序,但我們看東亞歷史,在所謂「朝貢體系」或者「天下體系」之中,何嘗不也是強者在制定遊戲規則,弱國不服從規則,就會引發血與火呢?某些學者說古代中國的「天下」是一個沒有邊界的世界,是一個沒有「內」和「外」,沒有「我們」和「你們」之分,所有的人都被平等對待的世界,雖然用心良苦,出自善意,不太好說是癡人說夢,但它也一定不是歷史。

所以,我們說它是「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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