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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運鴻:啟蒙一塊沒有光的大地,得比上帝更加顛狂:讀《野蠻人之神》

文/林運鴻

太平天國是歷史上最可怕的人為災難之一。按照史料估計,可能有兩千萬到七千萬人類死於這場動亂。十九世紀中葉發生的這場民變有許多謎團:為何清帝國沒有因此崩潰?為何英國人不支持同為基督教陣營的太平天國?歐美傭兵對於這場戰爭起決定性作用嗎?戰爭中緊縮的貨物運輸是否反而助長了茶與生絲的跨國商業利益?太平天國在本質上,到底是東西宗教衝突、滿漢民族對抗,還是貧農與貴族的階級矛盾?

然而,在被時代風暴所摧折變形的人心面前,大寫的歷史不過是次要的神秘。那些膽敢試著「拯救」古老腐敗中國的人們,無論是朝廷方面大員或者遠渡重洋傳教士,他們滿腔救國淑世的傲慢心願,本身才是最偏執的瘋狂。曾在台灣居住多年的德國小說家施益堅,其新作《野蠻人之神》,便選擇了一種充滿反思的「西方視角」──讀者會訝異於一名德國作家對於中國古老傳統的深刻洞察,但又能夠發現,本書解剖歐美帝國主義的誠實銳利。

本書的背景大約在太平天國後期,以及與此同時的兩次英法聯軍,大致上與史學名著《太平天國之秋》平行。儘管本書考證極為嚴謹,但小說家的匠心並非要讓太平軍在虛構中打破史實之壁,相反的,書中幾位在歷史現場舉足輕重的關鍵人物,他們見證的是文明發展「非意圖後果」鐵律:如若膽敢阻止或抵抗古老民族的苦難,只怕反而加劇了苦難的不可違逆。

史蒂芬.普拉特著、黃中憲譯:《太平天國之秋》(衛城,2013)

小說中,下令放火燒毀圓明園的額爾金勳爵,便是這樣一個矛盾角色。額爾金是大英帝國最虔信的代理人,他在整個世界,包括加拿大、埃及、印度、牙買加等地,為了偉大女王獻出自己非凡的外交軍事才能。當然,從中國角度,額爾金卻是千古罪人,他率領英法聯軍進入北京,就像亞歷山大燒毀波斯王宮那樣,將地球上最美麗的皇家庭園從人類文明中徹底抹除。

但額爾金絕非只是貪婪殘酷的殖民主義者,書中這位英國貴族,知書達禮、念舊重情,就算在軍旅時刻,他的床頭讀物仍是當時風靡歐洲知識階層的《物種源始》。諷刺也人性的是,自詡高尚的勛爵,儘管自稱對妻子懷著忠誠眷戀,也鄙視沒有鼻子、面孔單調的黃種女人,不過他開玩笑地要求能說中文的年輕秘書找來侍寢的「中國婢女」,然後在一通關於黑格爾哲學的演講中,身上名貴衣服一件一件滑落,痴迷握住變形扭曲又發出異味的東方三寸金蓮……。

達爾文著、苗德歲譯:《物種源始》(貓頭鷹,2021)

與這位不小心越線的「上帝選民」對照,理學名宿、國之干城的曾國藩將軍也沒有好到哪裡去。曾國藩博學堅毅,臨危受命組建湘軍對抗太平「長毛」。就算在軍事失利中數次逼近死亡,那也不能動搖他報效君上的意志──然而曾國藩身上的「傳統美德」,恐怕也充滿可疑之處:這位天朝儒將打從心底鄙視洋人、輕蔑正式外交承諾、毫不猶豫屠殺八千名降軍。同時在他軍務繁忙之餘,身邊跟著年紀不過是孫女的未成年小妾,每日搔刮著他那佈滿癬疾的衰老背脊。

無論是大英帝國的額爾金、滿清王朝的曾國藩,或者太平天國中的理想主義者「干王」洪仁玕,他們或許都是帝國主義並存封建道德的時空中,所能夠長成的一時俊彥。於是,他們帶著被自身存在所決定的「高尚信仰」,義無反顧為了真理而戰──犧牲無足輕重的人、誓言滌清邪惡,就算手段如此殘酷。

所以《野蠻人之神》才安排了一名幾乎僅有的虛構角色,同情無產階級、痛恨封建王權的德國傳教士菲利普。菲利普與自己的「西方同胞」不同,他清楚看見了中國平民改信基督所要支付的代價,他也察覺到白人「啟蒙異教」事業在骨子裡的傲慢。此一格格不入讓他失去信仰、脫下教袍,走上通往太平天國的長路。

可是,菲利普終究在他打算奉獻生命的「東方文明」那裡,遭遇到更多幻滅。內戰的屍體堵塞江流、半瘋的洪秀全身邊圍繞裸體女官、還有那些無法溝通只能用手槍擊斃的中國盜匪……已經無處可去的菲利普,必須對所謂「中國基督徒」闡明他自己早已不再相信的上帝教義,然後過起奢華淫靡的「三千歲聖皿王」貴族生活。

多麼可悲啊,這場革命本該創造出全新中國!

書中有一幕特別諷刺,當曾國藩看著越來越不受自己跟朝廷節制的學生李鴻章,他突然悲哀地醒悟,中國人的內心,將無可避免和卑劣洋人一樣,被名為理性實為貪婪的東西所支配。也許這就是十九世紀的中國:物質上沒有洋槍大砲,精神上缺乏上帝跟科學,於是天朝上國內外皆潰,無以為繼。

《野蠻人之神》所描寫的太平天國,與其說是一段充滿烽火血淚的政治叛亂災難,更不如說,透過主次人物的深刻心理描寫,讓我們看見了,人類是多麼難以超越時代。除了歷史要角被各自文化偏執所深深侷限,書中無名小卒同樣因為利益與投機而懵懵懂懂:在華麗娼館中沉迷鴉片大煙的美國傭兵、英法聯軍戰場上擺弄清兵屍首用以迎合西方讀者的義大利記者、落榜二十一次卻還在苦讀過時儒學經典的老朽鄉紳秀才……。

就此而言,《野蠻人之神》,並非招魂一次未竟的「中國革命」,反而是,韃靼人版本的《黑暗之心》──洪秀全的太平起義必然迎向失敗、歐洲人開放中國的心願也只能訴諸原始暴力,而名臣儒將更在殘忍戰爭的催化中,埋下了封建中國徹底崩解的契機。所有勢力意圖「拯救蒙昧」的願望之所以變質為墮落與冷酷,那恐怕是因為,如果還有人打算拯救一塊沒有光明的古老大陸,那麼除了自以為上帝的狂妄獨斷,此外並沒有任何可以仰仗的事物。

施益堅:《野蠻人之神:太平天國》(聯經,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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