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ss "Enter" to skip to content

【鴨巴甸讀書札記】來自過去的時間囊:《一道門》與變幻中的香港

文/sf(思想空間專欄作家)

早前在書店碰上了吳明益老師的舊作《浮光》,讀完後想再找些評論看看別人如何解讀這書,在網上搜到一篇2016年登於《明報》的文章,讀後頗有啟發。該篇文章現載於名為「積風」的部落格上,我在其中漫遊了一會後終於把拼圖拼回,意識到那是香港作家郭梓祺的網誌,而那篇書評則是他早年的作品。我也因此想起了幾個月前曾在《明報》讀到他出新文集《一道門》後的訪談,立即再去書店找來該書一讀。

郭梓祺:《一道門》(見山,2022)
郭梓祺:《積風集》(花千樹,2013)

在那麼快速的年代,這種時空的錯位未嘗不好,打開此書我有如接收到來自過去的時間囊,透過郭的視角重新體味過去兩年的苦辣酸甜。

《一道門》收入的文章,有一半曾刊於被拉人封艇前的《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另一半則寫於《蘋果》封舖之後,整本書加起來宛如大劫難前後的側寫記錄。書的設計排版簡單得來卻見用心,是閱讀旅程的重要承載。醒目的紅色封面配上黑色粗字,讓人想起揮春甚至是門神。從訪問得知,封面及書中作分頁的圖案乃報紙過油墨、壓印的過程。雖然讀這書時並未知道圖案的由來,但那斑駁的黑色總像向我訴說著甚麼。在正式進入文字以前,還有一頁淺藍色的內封,郭在媒體訪問中提到,紅色和淺藍色都是《蘋果》的代表色。

在三篇推薦序及一篇自序後,便是名之曰「前」的第一章。這一章共收入了30篇由2020年5月9日起至2021年6月19日刊登過的文章,估計大部份曾刊於《蘋果》的「無腔曲」專欄。接著是五頁全黑的分隔頁,然後是印上報紙壓印過程圖案的跨頁,上面寫著「後」,亦即下半部的開始。在「後」的第一篇文章為〈《蘋果》因緣〉,寫於2021年6月24日。當天《蘋果日報》出版了最後一份報紙並正式停刊,該文則交代了作者在《蘋果》撰寫專欄的原由,也分享了倒數及目睹巨變的傷痛。

「後」裡邊共收入27篇文章,第一篇如上邊提及刊於2021年6月24日,最後一篇則刊於2022年4月9日。郭在《蘋果》停刊後於網上平台繼續以「無腔曲」的名義每兩週寫一篇散文,估計「後」裡也是以其網上專欄文字為主了。《一道門》於2022年5月由見山書店出版,而我讀到的訪問則在2022年6月19日見報,剛好是《蘋果》「無腔曲」專欄最後一篇文章發表後的一週年。

我不厭其煩列出以上的時間線,是想說明文集與香港這兩年崩變的時空如何交叠著。然而這文集卻沒有多少烽煙,大概除了《蘋果》被關這消息外書中基本沒有談及任何新聞時事,惟身處其中、知道社會大背景的讀者如我,讀來仍能感受到那份傷感與鬱悶,以及在劇變下尋求意義的掙扎。

讀完《一道門》後我再去瀏覽郭的部落格,發現書中的文章好像都能在上邊找到。我不知道郭為甚麼選擇把文字既放上網又結集成書,但很幸慶有出書此一安排。不無慚愧的是,我過去不是《蘋果》的讀者,是故雖有聞說其副刊專欄相當精彩,但卻鮮有接觸,包括《一道門》裡的文章。比較一下書本與部落格,書本把數十篇文章匯成一本有重量具質感的作品,一頁頁從右至左讀著直排的文字,與在瀏覽器上從上而下翻過配圖與橫排的文句,儘管文字的內容一樣,但卻是完全不同的閱讀經驗。郭梓祺在自序中提到,作者寫作時讀者隱沒,讀者閱讀時作者則業已消失,而我和他文字相遇的過程好像也與這觀察吻合。正如他所講般,在那麼快速的年代,這種時空的錯位未嘗不好,打開此書我有如接收到來自過去的時間囊,透過郭的視角重新體味過去兩年的苦辣酸甜。

在閱讀這書時我確實不下一次被他的文字、知識與睿智所打動,如不盡力記下好像枉費了這番經歷。

作者說寫散文有如漁翁撤網,不知道哪篇文章在何時打動了哪位讀者。我也不禁問才第一次認真閱讀郭的作品的自己,有必要煞有介事的寫下本篇文章麼?但在閱讀這書時我確實不下一次被他的文字、知識與睿智所打動,如不盡力記下好像枉費了這番經歷。為了惡補我對作者的無知,除了瀏覽部落格外,我也特意到書店翻看他之前的文章結集。由於不是《蘋果》的讀者,郭上一本結集《無腔曲》中的文章我都沒有讀過。在翻閱的過程中我感覺《無腔曲》的文章大多寫於香港社會運動至為激烈動盪的時候,相比起來《一道門》則從社會現象中稍稍抽離,惟感覺卻出奇地深刻。反倒是幾本《積風集》的一些文章我都頗有印像,像當年肯定是因為讀到過郭寫《宋淇傳奇》及《燃燈者》的書評,才會按圖索驥的找書來讀。文字的緣份煞是奇妙,只可惜自己那時有眼不識泰山,竟沒在當時便記下作者的名字。

郭梓祺:《無腔曲》(花千樹,2020)

回到《一道門》,郭梓祺的博古通今、學貫中西讓我自慚形穢。難得的是他把知識融會貫通,時而談到魏晉文學,閒來又會提一下《莊子》,轉頭寫到喬哀斯、奧威爾也是順手掂來,更不要說他還能與讀者分享關於電影、劇場、音樂、書法、古琴等不同領域的知識。最啐核(精妙)者莫過於在寫正經的文學話題時,郭還能把周星馳的《唐伯虎點秋香》加插入文而毫不突兀。正如《食神》中薛家燕話齋(所言),作為讀者,日後如再吃不到那麼好的「黯然銷魂飯」,點算呀(那該怎麼辦呀)

然而最最打動我的,其實是看郭梓祺寫「舊時」。在文章的細節中,我大概知道我與作者應該是同代人,相差不過幾歲。是故雖然他在〈香港這一掌〉中努力的述說著香港可如何走下去,引起我興趣的卻是他在文中提到《龍珠》閃咭(閃卡)的隱閃、閃中閃這些兒時回憶。同理,當他寫到九十年代中芝加哥公牛的第二個三連霸,回溯米高佐敦(Michael Jordan)、二哥柏賓(Scottie Pippen)、洛文(Dennis Rodman)、古高(Toni Kukoč)以及卡爾(Steve Kerr,我當年的數學老師與卡爾酷似,為同學間帶來很多歡樂)的故事時,也勾起了我對中學歲月的思念。但最揪心的還是讀他寫中文大學,文中熟悉的名字有不少已離開香港,回想民主女神像進駐中大校園為我等校友帶來的自豪感,今日民女已不知去向,更是神傷。

郭梓祺雖稱多次有放棄寫稿的想法,但仍能交出一篇又一篇言之有物又能引起共鳴的作品,實在是香港讀者的福氣。

這當然有我作為中年人懷緬過去的因素在,但更重要的是我從「舊時」的憶述中讀到作者幽幽的心情。當談古高時,他其實也談到90年代初東歐的政治演變;寫卡爾時,則同時提及他那學者父親在中東被暗殺的創傷經歷。當他談中文大學時回憶起那曾經的自由開放帶來多少啟蒙,自然也會讓人想到近年令人遺憾的改變。2020年以來香港大環境驟然變色,對書寫者來說,有些話題可能因為太埋身(太接近自身)、太痛而無法下筆,也肯定有話題因無法評估其風險而不得不按下不表。但這不等於甚麼都不能寫,而郭梓祺雖稱多次有放棄寫稿的想法,但仍能交出一篇又一篇言之有物又能引起共鳴的作品,實在是香港讀者的福氣。

讀完《一道門》,我竟想起了《西遊記第壹佰零壹回之月光寶盒》的結尾。盤絲洞的大石落下,春三十娘被困在洞內生死未卜。洞外二當家抱著與春所生的嬰兒唐三藏手足無措,至尊寶則三番四次的利用月光寶盒時光倒流嘗試救回妻子白晶晶,卻在最後一次出錯回到五百年前,結果開啟了另一趟旅程、並要去了結命定的種種情緣與孽債。就像書中那五頁黑色分頁所象徵那樣,把新舊香港截然分開的大石業已坐實,我們會悲痛會失去更會不知所措,但我們也可能在尋求不同方法的情況下跨越時空、闖出新天。

在準備這篇文章時我知悉郭梓祺在8月已身在愛爾蘭,後來又打聽到說他好像只是去求學,未來也許會回港也說不定。但願他也能像至尊寶那樣能參透世情、體會到慈悲的重要,日後待郭取得西經,我也期待他可繼續為我們帶來更多歡樂與啟迪,寫多點「幾搞笑」的文章與我們分享。

延伸閱讀:

Be First to Comment

分享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