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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蕙如:平台化日常的殘酷物語——導讀《平台資本主義》

文/蔡蕙如(台灣國立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助理教授)

編按:如今對大多數人而言,「機不離身」已經是常態,手機、平板、電腦帶來了許多便利,而隨之興起的各種大型平台例如Facebook、Google、Uber、Netflix等等,也成為了人們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這些既方便又迅速的生活背後,是否有被忽視的問題?對於這些現象,學者們又提出怎樣的反思?2022年8月,英國倫敦國王學院數碼人文學系數碼經濟學講師斯奈錫克(Nick Srnicek)的著作《平台資本主義》全新中譯本面世,「把平台經濟放到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歷史脈絡中,進行總體性的分析解釋」。(邱林川)台灣國立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助理教授蔡蕙如在本書的推薦序中,與讀者們一同來看斯奈錫克如何指認出平台經濟本質背後的殘酷。(* 本文摘錄自《平台資本主義》推薦序,經手民出版社授權轉載。)

雖然我們擺脫了工業時代奴役我們、剝削我們的機器,但是數碼設備帶來了一種新的強制,一種新的奴隸制。

——韓炳哲,《在群中:數字媒體時代的大眾心理學》

我(們)現在幾乎無法離開手機或其他任何可以連網的3C媒介了。這種新的媒介化/平台化的媒介使用方式深深地鑲嵌在我們日常生活的時刻(工作、社交與休閒)、物理性的空間(家中、移動中的公共交通、工作場所、消費場所)與精神的狀態(持續性的疲憊、過度刺激、注意力短暫):

睡前滑手機並且確認手機設定了數個鬧鐘鈴響可以一早叫醒我。早上出門前再三確認是否帶着手機,甚至走出門都快到捷運站了,會因為沒有帶手機匆匆跑回去拿,手機比錢包還重要,應該說手機是錢包。COVID-19需要實名制的時候,手機不離手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自己要折回家拿手機是為了成為疫情下的好公民。在捷運上戴上耳機可以連上Netflix追劇,或Apple Podcasts聽節目,或看YouTube、玩遊戲;不然滑IG、臉書看一下新聞、有趣貓狗貼文與朋友動態,按讚留言tag朋友,同時總會看到商品銷售貼文/直播置入其中,讓我想要下單,想要進一步google或是比價。不小心點了某個FB上的影片,FB Watch上的短影音讓你一個接着一個往下看。還沒到辦公室前,手機安裝的Gmail App提醒你有些新的郵件進來,有些馬上要處理回覆的工作。Line群組有長輩群組、家人群組、高中好朋友群組、工作項目各種不同群組彈跳出訊息……

韓炳哲:《在群中:數字媒體時代的大眾心理學》(lm Schwarm: Ansichten des Digitalen)

我們穿梭在不同情緒狀態的碎片化情感的、工作的、消費的對話/討價還價的不穩定關係裡。在時間與空間流動的過程中,思緒心神都綁在同一個帳號(或同一個介面)所連通的各個平台服務中,用各種零碎的時間與情緒交錯的思維,持續為平台做工。這種對於媒介物依賴的狀態,從原本就設計連上網路的媒介物(電腦、筆電、平板),到現在被冠上「智慧」的所有物件都逐漸媒介化。例如:「智慧」電視、「智慧」手錶與「智慧」家電,乃至於一個城市,我們都賦予它成為「智慧」城市,彷彿數位化、平台化作為萬事萬物的「解方」。然而這是誰的解方?為了解決甚麼問題?為誰帶來利益?因此將排除誰的利益?

這種平台化日常的狀態某程度上可以用斯麥茲(Dallas Smythe)1970年代所提出的閱聽人商品論(audience commod-ity)進一步解釋。他當時分析電視、廣告主、閱聽人之間的不對等勞動與對價關係,如同今日巨型平台、廣告主、網路使用者(閱聽人)之間的關係。斯麥茲以馬克思對於勞動異化的分析,進一步解釋閱聽人在休閒時間(freetime)看電視,其實仍是勞動,而收視即為工作。(Jhally&Livant,1986)因此,媒體賣給廣告主的產品是閱聽人的收視時間。而現今平台並不直接將閱聽人賣給廣告主,而是更進一步掌控收集、儲存、提取分析所有使用者數據資料,變成獨家壟斷的新服務,所有廣告主只能透過平台所提供獵捕消費者的服務達到廣告效果。我們如此依賴平台,結果讓我們更難遠離平台,因為它連我們各種喜好習慣、各種內容都可以做到精準投放的效果。

新技術的逆轉,以巨型平台地理整合了所有人,透過人工智慧、強運算、大數據收集等將前者的貢獻轉化成一個價值化的過程。

然而,除了「平台—廣告主—閱聽人」關係之外,斯奈錫克(Nick Srnicek)在本書揭開平台本身也是由各種人工勞動力所聚集的服務,探討平台的後台:「工人—平台—廣告主—閱聽人」的關係。斯奈錫克目前在英國國王學院任教,擔任數位經濟講師,並且持續在平台經濟、數位勞動、人工智慧的政治經濟學等議題發表單篇學術論文。本書僅有三章,但以精煉的文字將平台經濟發展鑲嵌於過去的資本主義歷史發展,精細分類五種類型平台基礎結構與運作模式,並且指出平台經濟的困局與未來。平台的營利模式以數據為中心,巨型平台(例如臉書〔Face-book〕和谷歌〔Google〕)串接企業、廣告主與終端裝置的用戶;Airbnb平台上有房東與旅客;優步(Uber)連接司機和乘客;Foodpanda連接外送員與顧客。斯奈錫克指出,人們之所以在精益平台出售勞動力,是因為失業率增長的危機,他稱之為失業式的復甦:

經濟增長恢復,但卻沒有就業增長。因此,眾多工人被迫絕望地尋找任何可以生存下去的手段。在這情況下,自僱職業不是自由選擇,而是被迫的。〔⋯⋯〕優步承認,倫敦的司機大約有三份一來自失業率超過10%的社區。在健全的經濟中,這些人沒有必要從事微型任務(microtasking),因為他們會有適當的工作。(本書,72)

費雪(MarkFisher,2014)引用貝拉迪(Franco Berardi)的說法,指出晚期資本主義工作文化的強度和不穩定使人們處於一種既疲憊又過度刺激的狀態。新自由主義將改變休閒與工作時間的壁壘,將休閒時間強制變成工作時間。韓炳哲甚至認為這種將工作時間絕對化的過程,休息成為工作時間的其中一個階段而已:

我們將工作帶進度假,帶進睡眠。因此,今天的我們睡不安穩。作為筋疲力盡的業績主體,我們的入睡就如同雙腳麻木之後的失去知覺。〔⋯⋯〕我們的放鬆也只不過是工作的一種模式,其目的不過是勞動力的再生。休息並不是脫離工作的另外一件事,而是工作的產品。(2019,51)

這也回應了199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的時代背景發展,資本全球化削弱了原本以穩定且固定契約的工作環境、就業結構與勞方為主的協商能力。新自由主義的流行意識形態鼓吹我們擁有更多自由選擇的機會,但是也包含個人成敗責任自負的暗語,呈現出一種不穩定的自由形式。政府去除管制(縱容)企業於新的工作環境與網絡收編各種彈性勞動:零工經濟、按件計酬工作、斜槓青年、兼職勞動、彈性勞動、自由工作者等。在資訊化與平台化社會,這類型的生產過程彈性化與生產地點分散化是最主要的特徵之一,但實際上帶來的是一種以平台邏輯集中控制的壟斷狀況。然而,平台化社會所強調的主流論述與意識形態,具有加州意識形態(CalifornianIdeology)的調子,延續着個人主義、矽谷創業家氛圍與生活風格消費的意識形態。這種趨勢構成了斯蒂格勒(BernardStiegler,2021)所提出的兩種矛盾:一是網際網路興起所帶來的生產關係無產階級化,其中包括由下而上的創新、開放式創新、新工作方式,這種形式出現在Web2.0時期,以維基百科、開源社群與民主化的網路社交活動為主。二是這個新技術的逆轉,以巨型平台地理整合了所有人,透過人工智慧、強運算、大數據收集等將前者的貢獻轉化成一個價值化的過程。斯蒂格勒指出:「它不再是供人使用生產工具,而是生產工具使用工人。」(217–8)。

本書是第一本以「平台資本主義」為名的專書論著,作者斯奈錫克檢視近代資本主義發展歷史,以及平台經濟模式如何以奪取壟斷當代的新原料⋯⋯

斯奈錫克認為這種「聚焦在資本而非勞動」的狀況,展現出資本主義與數碼科技結盟的「一種粗鄙的經濟主義」,但這種重資本賤勞動的現象,不僅只是反映現實,也顯示「我們身處的世界中,勞工運動早已被大大削弱」。(本書,1)近年來,零工經濟的現象逐漸受到關注,例如當代藝術家戴勒(Jeremy Deller)2015年的作品呈現了從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工業革命的殘酷,並且連結當代平台經濟與科技如何展現「全新的剝削勞動景觀」。(本書,50)其中兩件直指「零時合約」(zero-hours contract)和「工作場所的監控」。巨大黑色的布面橫幅(以英國傳統工會旗幟製作的方式)繡上一句話:「哈囉,你今天休假。」(Hello, Today you have day off.)這是一封發給零時工的簡訊。戴勒認為,這種用手機簡訊通知你「今天不用來工作」的誤導說法,將「你今天沒工可做」美化成「你今天休假」是非常下流的說詞。另外一個作品展示Motorola WT 4000追蹤設備,像是亞馬遜(Amazon)倉庫工人穿戴在手背上的那種,用來監視工人的速度與效率,落後時機器將發出警告聲。長期以來,亞馬遜阻止工會運作,並且發生多起倉儲工人重傷甚至死亡的事件。2019年,亞馬遜甚至推出倉儲工作「遊戲化」,透過小遊戲與積分機制(以工作速度來競爭一種名為Swag Bucks的貨幣,可以用來換商品),讓工人以更快的節奏完成工作,實際的目的是為了提高倉儲出貨的生產力。(Keach,2019,May 23)追蹤設備,就像是韓炳哲所描繪數位時代的控制移動性,已經超越了工廠的限制與地理空間,像在外送員和各種零時合約工作中看到的:

基於可移動性,它〔數碼設備〕把每一個地點都變成一個工位,把每一段時間都變成工作時間;從這層意義上來講,它的剝削更為高效。可移動性的自由變成了一種可怕的強制,我們不得不時刻工作。(2019,51-2)

這其實也反映在英國導演洛區(Ken Loach)2019年的社會寫實電影《抱歉我們錯過你了》(Sorry We Missed You,港譯:對不起,錯過你)之中。影片描述一對育有二子的夫妻的勞動狀態,先生是派遣送貨工人,自備小van靠行,依照送貨速度給薪,不達標準則可馬上炒你魷魚。公司用「新科技」監視你包裹有沒有送達,期間任何意外(車禍、生病或被警察開單)都責任自負。太太擔任「零時工」(zero-hour contract)看護,有看護委託案才有收入,劇中也呈現那種坐公車到偏遠社區準備做看護工作、到達前一刻遭取消委託的狀況,所花費的時間與交通費自付,看護工作按件計酬,由使用者付費。

斯奈錫克在本書提到優步的案例,指出平台經濟看似獲利豐厚,但實際上建立在服務與人力外包的狀態,而這種過度剝削工人權益的情形,顯示的是若「僱員重新獲得基本的工人權利,結果很可能是企業在經濟上無能持續下去」。這顯示平台經濟模式實際上是一種對於勞動剝削隱蔽不談的姿態。

需要科技不斷轉變。為減低成本、擠走競爭者、控制工人、減少周轉時間和增加市場份額,資本家會受利誘去持續轉化勞動過程。這是資本主義深層動態力的來源,資本家傾向不斷增加勞工生產力,並且擊倒彼此,以便高效地產生利潤。(本書,13)

斯奈錫克在最後一章,提及國家與使用者的角色與行動的可能性。雖然巨型平台目前具有難以撼動的壟斷特質與主導地位,自從2021年澳洲新聞議價法事件,凸顯臉書與谷歌等企業對於民主社會與新聞業的影響。近年,歐盟也早已展開調查,針對巨型平台在歐盟區的相關責任,已完成修正與立法。全球各國正在反思平台的角色,以及長期以創新之名規避管制的問題。閱讀斯奈錫克的《平台資本主義》,能更進一步令我們反思日常生活與平台之間的關係,以及我們可以促成的行動。

與其僅僅監管企業平台,不如努力創建公共平台―由人民擁有和控制(更重要的是獨立於國家監控機器)的平台。這將意味着,國家須大量投入資源,發展支持這些平台的必要技術,並把它們以公共設施的形式提供予民間。更激進的是,我們可以推動後資本主義平台,利用這些平台收集數據以分配資源,實現民主參與,並進一步發展技術。今天,我們必須將平台集體化。(本書,113)

本書是第一本以「平台資本主義」為名的專書論著,作者斯奈錫克檢視近代資本主義發展歷史,以及平台經濟模式如何以奪取壟斷當代的新原料:「數據」,為資本主義「續命」。目前,有關如何服膺平台邏輯賺大錢、如何抓準平台上的消費者等相關行銷書籍相當多;另也有一些批判平台如何壟斷與操控使用者的相關論述。然斯奈錫克直接針對平台的特徵與基礎建設作介紹與分析,並透過近代資本主義發展史檢視當代平台經濟的基本元素與本質。本書是一本適合一般讀者或相關興趣研究者的入門知識書,是當代所有網路使用者都應理解與閱讀的內容,協助我們看清平台經濟本質背後的殘酷,以及我們日益依賴平台的日常生活該如何重新檢視其中壟斷與剝削的問題,並且構思不同於現今平台經濟的新模式。

參考資料

Barbrook, R., & Cameron, A. (1996). The Californian ideology. Science as Culture, 6(1), 44–72.

Fisher, M. (2014). Ghosts of My Life: Writings on Depression, Hauntology and Lost Futures. Winchester, UK: Zero Books.

Jeremy, D. (2013). 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London, UK: Hayward Publishing.

Jhally, S., & Livant, B. (1986). Watching as working: The valorization of audience con-sciousness.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36, 124–43.

Keach, S. (2019, May 23). ALL WORK, ALL PLAY Amazon ‘turns warehouse work into a video game’ where employees compete for fake ‘Swag Bucks’ currency.

The Sun. https://www.thesun.co.uk/tech/9138208/amazon-workers-video-games-swag-bucks/.

Smythe, D. (1977). Communications: blindspot of Western Marxism. 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Theory, 1(3), 1–27.

斯蒂格勒,陳璽任譯(2021)。《負人類世》。台北:國立台北藝術大學。

蔡蕙如(2022)。〈平台資本主義:文化產業平台化的奇觀與危機〉,《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121期,209–17。

韓炳哲,程巍譯(2019)。《在群中:數字媒體時代的大眾心理學》。北京:中信出版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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