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ss "Enter" to skip to content

【重讀余英時】梁右典:思想起源試探——重讀《論天人之際》

文/梁右典(大學教師)

編按:余英時先生離開我們已經一年了,但他的學問著述、思想與為人,至今仍在影響著後代知識人、讀書人。2022年7月,聯經思想空間策劃徵稿活動,邀請讀者以「2022,我在重讀余英時」為主題,寫寫對於自己而言影響最深的余英時著作是哪一本、余先生的學術與思考又為個人帶來怎樣的啟發。在動盪不安的2022,我們一起重讀余英時。(*本文原題為〈思想起源試探:重讀余英時先生《論天人之際》〉,標題為編者擬。)

余英時先生離開我們已經一年了,他的知識人形象還深深烙印在我們腦海之中,閱讀他的著作是最好的懷念方式。其中,《論天人之際》是對我影響很大的一部書,陪伴我走過博士論文的撰寫過程。我在論文完成的謝辭,提及余先生對我思路訓練有很大幫助,至今仍是如此。當時研究主題是先秦儒家宗教性,2014年余先生此書問世之際恰好與我的研究主題相關;雖然我們採取進路不盡相同,關注焦點也有所差異,但是對於中國思想史起源的興趣、特色與內部型態的探索,對我有種不謀而合之感。余先生對於思想史的背景瞭解與概念論述,展現整體掌握的功力,而且文字典雅可讀。因此,我曾想過仿效余先生能用思想史方式呈現先秦儒家宗教性,再援引對應理論概念,分析當中要義。某種意義上,「宗教性」作為核心概念,如同余先生在《論天人之際》分析「軸心突破」一樣,論學要有焦點且能逐步開展,考量研究對象背景,呈現本來面貌,並能置於比較文明或文化視野加以對照,彰顯議題的價值意義。

《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
余英時:《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聯經,2014)

余先生這部書的貢獻在於研究古代中國思想領域找到「得其門而入」的方法與見解;特別對於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的認識與體會,很能契合當時的精神世界。

《論天人之際》是余先生最後一部學術著作,書中說是「試著建構出一個條理秩然的歷史敘事」。這部書跨越宗教史、思想史、哲學史種種領域,也是對於古代中國「巫」之政治史研究與開展。我認為余先生這部書的貢獻在於研究古代中國思想領域找到「得其門而入」的方法與見解;特別對於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論語.憲問》)的認識與體會,很能契合當時的精神世界。余先生洞悉「軸心突破」的「哲學家」,特別是精神價值層次,經由學術研究中能夠透過歷史敘事與文明對比清楚呈現出來。此外,他認為必須注意「軸心突破」的「醞釀期」,即「巫」的精神世界在「哲學家」手中如何轉換演變的過程,因此也對於哲學家提出「超越世界」的觀念何以出現,描繪出較為合情合理的思想見解。值得一提的是:余先生曾留意劉殿爵關於孟子天人關係新轉向的理解,即「人心深處有秘道上通於天」的說法;至此余先生更進一步追溯至孔子及當時眾多身處「軸心突破」的哲學家們,同樣具有「好學深思」的人格特質,終於達至「完全有可能純然仰賴自身力量與『彼世』交通」。這就呈現「軸心突破」下的哲學家,與西方思想有別,並非「啟示型」的宗教型態;即使孔子與孟子也不完全相同,是很值得留意的思考面向。

再一次閱讀余先生《論天人之際》,我覺得余先生在其最後一部學術著作中,似乎藉著思想起源的議題,從「史學家」的研究進路中,更為貼近「哲學家」的立場。借用柏拉圖的話,即是「對時間和存有的全部進行深沉的思考」(contemplation of the whole of time and of being)。之前閱讀余先生書籍印象中有他撰寫柯靈烏歷史哲學較涉及此項思考,本書則是回到古代中國思想世界的起源,是更進一步對於中西兩大思想系統的對照,透過議題研究展現他的思考脈絡,即對於「天人之際」的思索。如果我們再留意余先生的其他著作,司馬遷所說的「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的說法,也是余先生書中常常出現的字眼,更是眾多史學家推崇的最高境界。余先生亦有意於此,但「成一家之言」不是立學派之類的用意;人人都要找自己的路,但有些宏大方向、主要價值是可以認真考慮的。柯靈烏的啟發如是、司馬遷所言亦如是、在《論天人之際》更是如此。雖然,余先生在本書副標題是「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但是,在此事實意義之外,產生的價值意義也很值得思索。就我閱讀本書心得而言,思想史的起源就包括事實與價值,雙方互相支援,形成豐富的觀念系統。

2014年余先生獲得唐獎漢學獎之際,有一場公開演講:「中國史研究的自我反思」,那時《論天人之際》剛剛問世不久,余先生在演講過程也有提到他的看法。值得留意的是當時演講主要重點之一是對於中國歷史研究的基本預設,必須擺脫西方中心論、馬克思五階段論的籠罩;雖然上述預設,對於當時研究也有一些啟發,但後來的束縛對於學術造成不良影響更為嚴重。這就涉及中國歷史進程問題應當如何看待。「自我反思」的相應對象是近百年來的歷史研究,《論天人之際》的內容則是兩千多年前的「軸心時代」,如何理解歷史延續、特別是變化的過程,在此是很可以引起思考興趣的。

一部著作如何成為有系統的論述方式,乃是經由不斷修改而成,本書也很有建構歷史進程解釋的意味。

我認為余先生研究歷史或思想史,總會對一些基本預設作出深度省思,再試著提出自己看法;而且,採取的是以較長時間的眼光看待研究對象,而不是孤立處理某幾位思想家的哲學體系而已。其實,這樣的研究十分不容易達到,以我自身經驗為例,在博論撰寫期間通盤梳理先秦儒家思想的「宗教性」概念,已感受這是一項頗具挑戰的任務。擴大來說,這也是思想史研究的困難吧。余先生曾在電話受訪時提到:「思想史研究上可能比其他的研究進路還要來得難一點,做的人也比較少」。目前思想史研究在文史哲領域皆處於邊緣地位,為什麼呢?不容易速成、必須閱讀大量史料、同時具備思想哲學的訓練,都是思想史研究之所以造成較少學者願意投入的原因吧。所以余先生的思想史研究雖然樹立良好典範,但要如何在思想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高更遠,則必須建立在我們對於余先生著作的理解,以及自己不斷的努力。思想史研究有其挑戰,也有其獨特的吸引力。余先生的《論天人之際》,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還是中西人文學者對於思想發展的研究,皆讓我們能以通盤具體的人事物作為觀察,避免淪為見樹不見林的困境之中。

稍稍回顧閱讀余先生的著作中,《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的觀點論證較為曲折;《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則是破解暗語密碼的學習範本;《重尋胡適歷程:胡適生平與思想再認識》是留意胡適的時代限制與機會把握,及其長期精神準備的奮鬥過程。總而言之,余先生在「知人論世」的觀點發揮上表現得淋漓盡致。當然,《論天人之際》也不例外,但是不同於以上所列書籍的特色在於:這部關於「天人之際」的專論,從構思到完稿、從醞釀到定稿,先後經歷近四十年。如果從1977年撰寫〈中國古代知識階層的興起與發展〉算起,對於理解余先生的思路,閱讀《論天人之際》可算是一種濃縮版的方式。也可以說余先生所謂「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這已成為他對此議題的「定論」。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三民書局,2020)
余英時:《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二版)》(東大,2019)
余英時:《重尋胡適歷程:胡適生平與思想再認識(增訂版)》(聯經,2014)

因此,一部著作如何成為有系統的論述方式,乃是經由不斷修改而成,本書也很有建構歷史進程解釋的意味。這對我而言收穫頗大,反映在史料的概念化與學界研究注入新的視野,對於以往做過議題要具有「溫故而知新」的態度與能力。尤其是思想起源問題,或是勞思光所謂「基源問題」,學者在此需要多加斟酌。價值意義方面,如今思索余先生提出「內向超越」,對現代社會有沒有什麼樣的思想資源可供汲取。如果我們真正曉得古代思想起源確如不絕的活水泉源對現代社會有所助益,那麼在重建歷史進程之後,如何轉化為現代思想資源則是每位讀者可以從中讀出的寶貴內涵,有無限的可能性值得我們再去闡述。

最後,余先生的《論天人之際》能將「哲學家」感興趣的議題,透過思想史敘述的方式,呈現一種舊與新、突破前後、以及嶄新的思想面貌。「天人之際」面向十分複雜,但是在其中心論旨、基本預設、研究取向與歷史意義都在余先生所有學術著作中,應是更為有意凸顯的一部著作;我認為對於自己在思想史方面的學習與運作,都提供寶貴資源與範本。在余先生的研究基礎上,指引我研究的脈絡與閱讀的樂趣,思索如何進行系統性的論述等等。透過余先生《論天人之際》的研究進路,我們得以看得更高更遠,思想世界永遠向我們敞開大門。

延伸閱讀:

Be First to Comment

分享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