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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瞿宛文:土地改革,是我研究台灣經濟發展史時繞不過去的路標

文/何欣潔(自由撰稿人)

前言:2022年,台灣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兼任研究員瞿宛文出版了《農村土地改革與工業化:重探台灣戰後四大公司民營化的前因後果》一書。書中以台灣1949-1953年的土地改革後,政府發放「四大公司」股票補償地主的政策為核心進行研究分析,既回答了這次「世界唯一」的「公營事業股票補償土改地主」的政策如何發生,也詳述了在政策實施後農村老地主如何踏上工業化之路的歷程。

在瞿宛文長達十餘年的土地改革研究中,這無疑是將台灣「農村土地改革」與「戰後快速工業化」兩者橋接起來的重要著作,也等於給外界困惑的「一位經濟學家為何要花費如此多心力研究農村土地改革」做了最好的答覆。

在此書出世後,任何一個關心後進地區經濟發展的研究者,都不該再將農村土地改革僅僅視為「農學院」、「地政學系」或「歷史系」的研究範疇,同時它也應該是經濟學的、產業發展史的重要課題。土地改革,這一座在台灣經濟發展史上繞不過去的路標,瞿宛文十餘年來的紮實研究,可以此書作為暫時的句點,替這座路標做了歷史性的考察與書寫。

新書面世之際,聯經思想空間與瞿宛文老師進行專訪,深入探討其研究理路、重新發現台灣土地改革的政策與影響。

(* 以下為訪談對話,聯=聯經思想空間,瞿=瞿宛文。)

聯:老師研究土地改革的歷程,已有十年以上。2015年在《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發表「重探台灣戰後農村土地改革」專題、2017年的《台灣戰後經濟發展的源起:後進發展的為何與如何》中有〈台灣農村土地改革的前因後果,1949-1953〉專章、到了今年出版《農村土地改革與工業化:重探台灣戰後四大公司民營化的前因後果》,能否為讀者說一說當初開始研究土地改革的思路?在什麼樣的機緣與問題意識下,觸發了老師長期研究土地改革的動力?

瞿:我過往在學術上經歷的氛圍跟訓練,都是現在戰後的、比較去歷史化的這種社會科學。或者可以這樣說,現代的社會科學裡面,其實都早就已經是福山的歷史終結、一個普世價值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是沒有「歷史」的。

譬如我們現在討論台積電哪一年成立,ok,1987年成立,好像台積電理所當然就會出現,接著開始討論台灣有這個產業、也有那個產業,好像一切都是從一個太平盛世開始的,理所當然就會發生這些事情。

我剛剛開始做台灣研究的時候,也是做一些細節、一些產業研究,例如自行車業、石化業、高科技產業、紡織業等等。研究這些產業都很有意思,這些產業的發展都有一個路徑,我大概知道這些產業的變遷、知道好的產業政策應該是怎麼樣的。

但研究了一陣子以後,我想要有一個跨越、想要知道「這些事情是怎麼開始的?」從這個思路開始,我就逐漸有了一個歷史的視野。

現在有些人說,你看國民政府在大陸上治理得亂七八糟,怎麼可能是締造台灣奇蹟的功臣?不過,在實際上,當年的經濟奇蹟,就是各種因素的總和。

聯:就老師目前研究結果而言,會如何來談「台灣經濟發展的歷史視野」?

瞿:歷史的視野是這樣的。晚近這數百年來,西方發展了資本主義工業文化,是一種非常厲害但具有侵略性的文化,以西歐中心發展的文明,差不多主導並殖民統治了全世界。所以近百年來,日本、中國乃至整個亞洲的發展都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發生的。到了二十世紀初期,你可以看到,這些前殖民地、其他地區,開始慢慢起來有所反應,開始追求自己是否可以有獨立做決定的一個可能性。

二戰之後,美國接過世界霸主的寶座,他就希望西歐勢力退位。西歐,過往以英國為首的稱霸方式,就是直接搞殖民地,像中國這種太大吃不下的國家,就在裡面搞勢力範圍。但在美國這個新霸主接手後,希望這些舊的帝國主義退位、讓殖民地獨立,讓這些新的獨立國家以一種新的方式納入美國的霸權體系內。在這體系之內,各國有「自由民主」、也有「獨立主權」,美國自有一套新的霸權與國際體系安排的方式。隨著二戰結束後不久,世界很快進入美蘇冷戰的秩序,台灣成為東亞的第一島鏈來圍堵中共,直到今天。

在這個大背景下,我們可以跳脫原來比較「去歷史化」、認為一切理所當然的觀點,去重看台灣工業化歷程,就會想要問問:台灣戰後經濟發展這件事情,究竟是怎麼開始的?

在80年代,台灣之所以被稱為東亞四小龍,就是因為我們經驗是十分特別的。台灣戰後工業化發展十分順利,但你看其他落後地區,事情不是這樣子的,我們必須去理解這更大的背景,才能理解這個特殊性。這特殊性在於:為什麼其他地方多半難以發展?而東亞與台灣可以發展?

如今,我們把現代這種資本主義式的工業文明當作理所當然了,但所有的發展落後地區,都曾經歷農業社會變成工業社會。本來全世界都是一相對傳統的農業社會、農漁業,最多發展一些手工業,男耕女織,工業程度相當有限。像中國的絲織、瓷器,這已經是手工業的極致。傳統農業社會的步調很慢,絕大多數是鄉村地帶,最多發展出一些城鎮,也不會有歷史線性進步的觀念。

蔡石山:《臺灣農民運動與土地改革,1924-1951》(聯經,2017)

在二戰結束之後,台灣跟韓國在戰後快速啟動了工業化過程。所謂的工業化的過程,就是一個比較傳統的農業社會或落後地區——即前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在西方勢力進入、被迫做了很大改變之後,才開始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夠獨立發展現代經濟?剛好,美國新霸主也想在新秩序裡面,給殖民地獨立的政治地位,然而經濟獨立卻遠較為困難,因此至今多數落後國家經濟上仍然落後。台灣是幸運的少數。

有些人會把台灣、南韓經濟發展的成功,歸功於日本殖民,或者歸功於冷戰下美國給的特別優惠。這些因素當然多多少少是有它的影響,但對我來說,我會特別強調「內因說」,最終還是要看這些國家自己做了什麼,才是決定成功失敗的關鍵。譬如說越戰的時候,美國對南越也非常支持、投了很多錢,最後依然只能搭著飛機撤退。

所以,這些外在因素,你說是否重要?當然是重要的。如果沒有這些外在條件,國民政府在台灣當然沒有辦法取得這麼大的成功。國民政府的行政能力、組織能力就是不如日本殖民政府,台灣在日本殖民統治下,各方面比較穩定,總體現代化的程度,確實就是比戰亂不斷的中國大陸還要高;另一方面,如果沒有美國在冷戰下扮演的角色,這一切也都不會發生,台灣在50年代就被解放了。

不過,我認為,除了這些條件之外,一個國家內部的條件,永遠還是最主要的因素。

現在有些人說,你看國民政府在大陸上治理得亂七八糟,怎麼可能是締造台灣奇蹟的功臣?不過,在實際上,當年的經濟奇蹟,就是各種因素的總和。

國民政府在大陸時期,確實沒有組織能力去統治這麼大的一個中國,但到台灣來,它還是有能力統治一個省。就像陳永發說的,蔣介石的能力,就是只足以治理一個省;再者,1949年後,蔣介石的那些政敵、其他的派系很多人都被削弱或根本沒有來台,所以蔣介石在台灣時期,對國家的控制能力,確實是好了很多。

另外一方面,國民政府內部還是有一些能人。就算只有少數來了台灣,也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例如農復會的這些菁英,例如資委會的尹仲容、李國鼎等等。而老蔣及國府菁英當時的精神狀態,確實就如陳誠所說的「退此一步即無死所」,有那一份救亡圖存、孤憤的心情,他們把台灣建設成中國的模範省的動力是很強的。

在這樣的背景下,傾中央政府之力、以一個中央政府的架構,在台灣推行土地改革,那是做得到的。更何況,政府並不是來了台灣以後才開始策劃土地改革,它在大陸上,就已經著手預備推行此一政策了。

土地改革是一個現代化的改革,是落後地區要現代化、要獨立的一個議程。尤其在二戰之後初期,是世界上落後地區相當流行的一個政治方案。

聯:讓我們抽離一點來說,土地改革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政策呢?

瞿:自從列寧在蘇聯推動土地改革成功之後,共產國際便在所有落後國家都建議推行土地改革,認為所有人都應該走跟他們一樣的道路。

列寧在當時,掌握了一個很重要的心理因素:就是農民希望能夠分到田。落後地區的政權只要分田給農民之後,就可以動員農民來支持你。列寧是一個政治天才,他掌握了這個非常實際、很強的動員邏輯,取得了他在政治上的成功。經過第三國際的大力推行,土地改革開始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有影響力。譬如二十世紀初,蘇俄派人來中國推國共合作,國共合作當中非常重要的其中一個議程,就是土地改革。

所以,我們必須這樣理解:落後國家的土地改革,跟中國原先的陳勝、吳廣式的農民起義,是不一樣的。土地改革是一種現代的、人為的革命,由落後地區的政治菁英思考說,「我們要站起來、要現代化、要擁有獨立於西方的力量、要從帝國主義控制裡面脫身、要取得自主權」時,就面對從哪裡開始的問題。

換句話說,土地改革是一次很「現代化」的運動。這世界幾千年來都會有土地問題,也在各地有不同形式的地主與農民的制度,只是壓迫程度與組織方式不同而已。但在二十世紀的中國,這是一次由蘇俄顧問推動國共雙方合作來推行土地改革,國共雙方也接受了這個土地改革的綱領。

土地改革是一個現代化的改革,是落後地區要現代化、要獨立的一個議程。尤其在二戰之後初期,是世界上落後地區相當流行的一個政治方案。譬如說伊朗,它也要土地改革;1951年左右,蘇聯也在聯合國號召世界各國要搞土地改革;戰後麥克阿瑟佔領了日本,它也在日本推動了土地改革,是一個這樣的局面。在二戰後,其實很多地方都說要推土地改革,只有台灣、南韓與日本成功了,其他國家都談不上了。

這些農村地主,並不是沒有參與工業化,我們在記錄上就看到很多地主積極參與了工業化的過程,也可能是支持下一代創業,這是滿普遍的現象。

聯:這是為什麼呢?

瞿:因為土地改革是很複雜的。大規模地去改變一個社會的經濟、社會與政治權力關係,是這麼巨大的一件事情。就算今天做了第一步,明天是否可以維持這個改變?其實是很困難的。像中共,即是用很嚴密的基層組織,動員貧下中農去跟地主革命,在這麼大的力道之下,地主沒有辦法反撲了。

但在台灣,國民黨號稱要搞的是有別於共產黨的、溫和版的土地改革,當然,同樣也會遭受到地主的強烈反彈。真正的難題其實在於:踏出了第一步之後,政府要怎麼維持(土改後的)新秩序,且與此同時,不致於讓農業生產受到阻礙,如果生產不行了,大家兩敗俱傷,也維持不下去。

在台灣的話,維持土地改革後的成果,其實是很多因素的相互、全面配合:一方面用各種方法安撫地主,一方面確保農業生產順利進行。如農復會掌握美援的資源,以充沛的資源與能力從旁協助;政府成功地改組了日殖時期留下的農會組織,成為基層配合的力量。與此同時,全面實施肥料換榖,控制金融、水利、農民基層組織與運輸,這是一整套的運作方法。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對於相對保守的國民黨而言,歷經了跟共產黨鬥爭的經驗之後,在黨內大致形成了一個共識:中共是靠土地改革起家的,且他們贏了。而在當時,共產黨也在台灣潛伏了一批地下黨人,準備在農村起義。為了防止最壞的情況發生,國民黨要先發制人。黨內對於土地改革,大致是有共識的。

所以,回到我的研究上。我發現,如果我想研究台灣經濟為什麼如此發展,我發現我繞不開土地改革、我一定要研究土地改革。我沒辦法假裝台灣原來就是這個樣子,只是今天有了一個工業、明天又多了另一個新的工業,好像自然而然發展一樣。

在研究這些產業時,往往最早都會追溯到50年代,每一個產業好像都可以追溯到這個時期,然後好像自然而然地開始發展啦?但那個「據說很重要」的土地改革,究竟在裡面扮演怎樣的角色?最重要的是,與以往不同,耕者有其田限制地主土地之後,有資金或想發展的人不再投資買耕地,而必須進軍現代工商業。這個從農業轉向工業的改變,就是源於土地改革。

因此,土地改革對經濟發展的影響,其實是表面上不容易看出來的、比較間接的,但確實是對資金走向的重大干預。比較有錢的地主,進入新時代產業的路徑,可能會是從認領四大公司的股票開始的,也可能在新產業發展中擔任提供資金的金主。就如以後在產業變遷中,這一代的資本家、企業主累積了資本,在下一波的產業浪潮中擔任金主。

所以這些農村地主,並不是沒有參與工業化,我們在記錄上就看到很多地主積極參與了工業化的過程,也可能是支持下一代創業,這是滿普遍的現象。

瞿宛文:《農村土地改革與工業化:重探台灣戰後四大公司民營化的前因後果》(聯經,2022)

這一項政策更重要的是象徵意義:拿了四大公司的股票交給地主,就是給地主一個交代,意思是說,我們拿了你的土地,是為了發展工業。

聯:以四大公司做土地改革後的地主補償,這樣一個獨步全球的政策,當初是如何形成的?為何全世界只有台灣採取了這樣的補償政策?

瞿:台灣用股票補償土地改革後的地主,確實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案例。它特殊的地方在於:國營公司的私有化與農村土地改革,通常不會是在同一時間發生的兩件事情。這是我們台灣很特殊的一個地方。

二次大戰後,落後地區會推動土地改革,但國營事業的私有化,通常發生在先進地區。土地改革是落後地區為了推動現代化進行的強制改革,但私有化通常是先進國家,例如鐵娘子上台,把好幾個國有企業變成私有化、民營化,都是成熟國家的意識形態之爭,看是要多一點資本主義、還是多一點社會主義,兩者通常不會同時發生。落後地區根本沒有工業,還在把農業社會推進工業化的路上。

台灣最特別的地方是,這兩件事情同時發生了。為何如此呢?因為日本人確實建了一些現代工業,然後國民政府來接收的資委會,也有現代能力把它接下來,才有可能把它順利地經營下去、進行民營化,並把股票當做地價補償。

這裡必須說明,日本人留下這些先進的現代化工廠,其實在落後地區也是相當罕見的現象。因為像英、法這些老牌殖民國家,通常在殖民地是為了汲取農林礦產這些自然資源。日本一開始也是如此,但後來為了執行南進政策,才搞起來軍需工業,這是台灣的特殊之處。但同時因為日本不鼓勵本地人興建現代工業,這些多是日本人擁有的產業,不是本地人的,因此戰後會被接受。

你要談到這個(土地改革後以股票補償地主)政策的成形,還要談到政府當初的財政情況。國民政府在大陸後期,通貨膨脹非常嚴重,也是它在大陸丟掉政權的原因之一,所以剛到台灣那幾年,政府真的是戒慎恐懼。美國也是牢牢盯著:除非可以找到額外財源,不然不能隨便擴大支出。

那在這個前提之下,有幾種方法可以避免造成財政支出負擔、又達到補償地主的效果。一個是土地實物債券,一個是國營事業的股票,這兩者都不需要增加財政支出。當然,用發股票的方式,未來國家會減少一些收入,但起碼當前不需要馬上有一筆支出。說起來,這是政策成形的短期因素。

當然,長期而言,這一項政策更重要的是象徵意義:拿了四大公司的股票交給地主,就是給地主一個交代,意思是說,我們拿了你的土地,是為了發展工業。那我們以發股票的形式,給了你一條小路,至少讓你們先拿四大公司開個頭,可以參與在工業化的浪潮裡面。

並不是像現在有些人所說,國民黨就是外來政權、要搶台灣人土地。當時的國家政策其實是鼓勵這些老地主、新資本家去從事工業,可以說有很強的宣示意義,鼓勵地主勇敢參與在新的工業化裡面。

因為新興的工業,很可能會賠錢的,當時大家都覺得新的工廠地位低、技術差、資金少,那國營的就是技術好、人員素質也好,跟現在感覺很不一樣的,跟90年代的民營化也是完全不同的性質。

資委會建設工廠的人才,同時也對於現代公司的經營建立了相當完善的認識與制度,譬如建立會計制度等等,建立了現代企業管理知識體系,這也才讓接收日產成為可能。

聯:誠如老師一直強調的,「資委會」是戰後來台接收日產的重要機構,也是戰後台灣工業化道路上的重要角色。可否為我們介紹這個讓人感到十分陌生的機構?

瞿:如果要了解資委會的細節,請看我的《台灣戰後經濟發展的源起:後進發展的為何與如何》,當中有一章是專門介紹資委會的。若要簡單來說的話,資委會這個機構,對於兩岸的工業化進程,其實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瞿宛文:《台灣戰後經濟發展的源起:後進發展的為何與如何》(聯經,2017)

故事要從清朝末年說起。清朝在垮台前的最後幾年取消了科舉,開啟了中國千年來未有之大變革:一般的讀書人、知識分子要怎麼辦?該何去何從?原來的老科舉制度已經相當完備了,規範了一個讀書人的晉升管道、一生的志業所繫,取消科舉後,就經該怎麼辦?這是一件很大的工程。

當然,清政府當時開辦了新式學堂,等同慢慢讓這些西方之學,成為新時代的「洋科舉」,而與此同時,來自西方的衝擊一次一次來,許多五四青年,就在北伐即將開始的時候,選擇到廣州加入了國民黨或共產黨,有些從政、有些從軍。

但除此之外,還有一條知識分子實踐志業、經世濟民道路,就是「工業救國」、「實業救國」的路線。可以說,這些第一代的工程師,在兩岸國家建立的初期,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大家發現,在新時代想要建功立業,就去念機械、土木、水利、農化這些學問。

慢慢地,國家累積了一些人才,在九一八日本佔領東北之後,救國的危機感越來越緊急,於是在1932年,國民政府就先成立了國防設計委員會,這就是資源委員會的前身。這些主要學習理科、工程的知識分子集結在國防設計委員會裡面,大家一起來想想到底能做什麼?

他們當時決定的第一條工作,就是先調查中國到底有哪些自然資源?例如地質、礦產等等,不然連國家有哪些資源都不知道。所以當時的地理學家是很吃香的,例如翁文灝等,是國家非常重要的棟梁。此外他們也調查軍事、交通、食物、金融以及理工專業人才等資源,為抗戰做基礎性的準備。

資源委員會相關文件。相片來源:截取自中研院近史所檔案館

隨著日本軍隊的勢力不斷逼近,由東北擴張到華北,這國防設計委員會很快轉型成資源委員會,要開始建工廠、支援前線了。它成立初期很重要的一個任務就是要建軍事工業,為了即將來臨的戰爭準備。

在這樣的背景下,資源委員會其實1936年才成立,但很快就吸引了很多優秀的、以「工業救國」為志業的人才,並藉由德國、蘇聯,後來還有美國的協助,以稀有金屬等物資、或者還有其他條件做交換,取得成立第一批工廠的技術。在抗戰時期,資源條件非常困難的大後方,建立了軍工廠與其他一般的工廠並持續訓練人才,等著打敗日本人之後,要在全中國推動工業化,建設國家。

在當時,這批工程師是很有志向的,因此也推動了資委會成為一個比較專業化、中立化的組織,不隸屬任何黨派,將老蔣的政治干預擋在門外。在珍珠港事件美國參戰之後,也很快派出一批工程師去美國實習,像孫運璿,就是當初派去美國實習的首批工程師之一。

而在1945年,日本投降後,資委會很快也派出了一個考察團赴台,來看看日本人在台灣留下了什麼工業,可由資委會來接受。當時中國其他地區,除了東北的重工業、上海有紡織業之外,其他的工業都非常有限,台灣的發展雖然也有所限制,但跟大陸比起來,還是很「有些什麼」的。

在當時,資委會就決定選擇接收了十大公司。其中兩家台泥與台紙,也成為後來土地改革時,發放股票以補償地主的基礎。

必須說明的是,資委會建設工廠的人才,同時也對於現代公司的經營建立了相當完善的認識與制度,譬如建立會計制度等等,建立了現代企業管理知識體系,這也才讓接收日產成為可能。

聯:後來資委會在兩岸教科書中都很少被提及,在台灣這一方,蔣介石政權不願提起的原因,是否就是因為後來資委會集體「投共」了?

瞿:我認為不應稱呼資委會是「投共」,因為這其實是比較偏向國民黨、蔣介石版本的說法。1949年,資委會總部是決定不跟著國民黨一起來到台灣,其實就是留守,留守在自己的工廠裡面,我剛剛說過,他本來就是一個比較政治中立、認定工業救國的一個單位,他可能覺得不管是哪一個政權,我就留在我的崗位上、在我的工廠裡,繼續建設中國。

但因為這樣的思路,就被國民黨認定是投共。1952年,蔣介石就把資委會解散、改由經濟部國營事業司管轄,變了一個名字,把資委會名字整個去掉了。總體而言,就還是因為蔣介石認定資委會是「投共」,就是這麼一個原因。但實際上,之後因為資委會的人才不可或缺,他們還是得以在台灣戰後經濟建設上發揮了重大作用。

民國50年代耕者有其田與耕者有其糧的廣告文宣。相片來源:維基百科

軍方一直有一套「為了戰爭而生」的土地計畫,這樣的計畫跟你準備要發展經濟時,所發展出來的計畫會很不一樣。

聯:寫完這本書之後,老師認為台灣土地改革還有哪些尚未釐清的議題?請跟我們聊聊您關於土地改革的下一步研究與寫作計畫。

瞿:土地改革之後,我認為還有兩個有意義的研究方向。一是「耕者有其田」政策實施後,那一批土地特別容易變更地目,除了被用以建築之外,也會被轉變為工業用地。隨著經濟蓬勃的發展,都市與工業用地的問題日漸重要而需要處理。然而若回到當初的歷史背景來看,台灣當初仍然是所謂的「衛戍國家」,整個國家都還是為了防止共產黨打來、或者反攻大陸而備戰的一個國家。軍方一直有一套「為了戰爭而生」的土地計畫,這樣的計畫跟你準備要發展經濟時,所發展出來的計畫會很不一樣。

當然後來,衛戍國家的計畫就退位後,一切又改變了。這可以拉出兩個問題:第一,在土地改革之後,衛戍國家的土地計畫與經濟發展所需的工業用地的衝突;第二,那在此之後,工業用地的規劃,又是依循怎樣的路徑前進?

不過,這就是我的學生廖彥豪的博士論文題目,我會指導他、協助他完成論文,但目前我個人已經沒有要再寫作土地改革的計畫了,除非有什麼新的議題冒出來覺得可以寫。其實,土地改革與當下時事相關的議題,還有好多可以寫,但我自己就暫時不涉入了。

這十多年來,我對土地改革的研究,可以說到這本書為止,就算是暫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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