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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m Ingold:如何創造一個適合未來世代居住的世界?

記錄/lana wong

編按:2022年2至3月,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研究所博士班邀請了著名人類學家提姆.英格德(Tim Ingold)教授開設系列講堂,以「星球生命的四層反省 / Four Reflections on Planetary Life」帶來四場人類學研究面向的講座 。3月17日,Tim Ingold以「萬物的永續性」作為題目,進行了系列講座的第四場。(* 本場講座紀要已獲講者授權撰寫、刊發,標題為編者擬。)

「這場演講以一個對話開始,亦以一個對話結束。蘇格蘭東北部一位藝術機構的總監,在計劃一次慶祝當地栽種新林地的活動時,希望我能貢獻一個講座。我問她心目中有什麼主題。她說希望我講一講可持續性及其對藝術、科學與生態、公民社會與民主的影響。我難以置信地回答,『你的意思是,你想我講關於所有事情的可持續性?』那在當時看起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我想得越多,越覺得,可持續性,要麼是所有事物的,要麼就什麼都沒有。」系列演講的第四場開始,英國阿伯丁大學社會人類學系主任Tim Ingold分享他思考的過程:是哪一種的「一切事物(everything)」,才總能超越自身,總有空間容納更多呢?他最終傾向的答案是,一切都是一個對話;這個對話,不多不少,就是我們所身處的世界。

要達致這一結論,Ingold提出三個問題:第一,我們如何可以想像一個世界,是在現時以及未來的世代,都足以容納我們自己、每個人、其他每樣事物的?第二,這樣的一個世界的延續、前行、可持續,是什麼意思?第三,為了令此發生,我們可以做什麼?

嘗試加總天空中的雲、海洋裡的浪、森林裡的樹、真菌——其困難在於,這些東西總是在形成和分解,生長和腐化,有時看似融合,有時分散。

要回答這些問題,首先當然要仔細考察其中的關鍵字:「可持續性(sustainability)」及「一切事物(everything)」,其挑戰在於為一個自相矛盾地結合了絕對限制與無限延續的詞語賦予意義。

Ingold以「everything」開始,他認為,在科學的訓練之中,通常以一切事物作結論,而非以其為出發點。而要得出一個結論,通常是把事物加總,例如人、物種、物件、數目等等。然而,要把東西加起來,先要能把它們區分開,要說出一件事物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結束,要把世界視為不連續的,要把事物從其生成的過程中分離出來。

然而,Ingold說,我們很快就會發現,有些東西是很難視為離散的、可以枚舉的定量單元:嘗試加總天空中的雲、海洋裡的浪、森林裡的樹、真菌——其困難在於,這些東西總是在形成和分解,生長和腐化,有時看似融合,有時分散。雲,不是懸浮在天空中,而是天空本身的褶皺,是由大氣空氣團的濕潤的湍流和皺縮所形成的;波浪,不斷在海洋與天空接觸的界面被風吹起。要測量一片樹林裡有多少棵樹,當然可以估算樹幹的數量和體積,然而在這樣做的時候,已經在腦海裡把每一棵樹從所有滋養它、賦予它生命的事物——土壤、纏繞在樹根上的真菌、空氣和陽光——中砍掉了。要數真菌,只是在列舉其子實體,而忽略它們從中生長的地下菌絲體網絡。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一切」,在plenum的意義上,不是一個最終結論,也不是所有東西加起來的總和,而是純粹的生成、純碎的合生(concrescence)。在這個過程中,人和事物一同蜿蜒而行……

但,人真的有什麼不同嗎?Ingold堅稱,通過數人頭來得出人數,是把人從其活生生的的身體中抽象出來;實際上,人們即使是在呼吸空氣時也是在相互交融著的。

在聲音的複調中——在對話中——集體性的每個人,就像每樣事物一樣,是一個混合體,Ingold稱之為「plenum(全體)」,這不是一個裝滿了東西的空間,而就是充盈本身;其中的事物,如雲、浪、樹與人,以褶皺的形式出現,由富有生命力的物質的湍流向其自身折疊,所不斷形成。

Ingold形容,在plenum之中,我們不是以所有事物作結,嚴格上說也不是以其開始;我們被包裹於其中。對於我們的感官來說堅固、有形、可見地穩定的東西——如建築,樹或巨石,甚至一個人或一隻動物,各自佔據時間與空間中的一個特定位置——只是不斷的運動的臨時形式或外殼。因此,plenum是無限的,不是因為它的容量總可以增加——我們不會問海洋是否有空間容納更多海浪,它也不會像客滿的酒店老闆那樣回應說,『真抱歉,我們已經訂滿了』——而是因為它永遠在延續。

因此,「一切」,在plenum的意義上,不是一個最終結論,也不是所有東西加起來的總和,而是純粹的生成、純碎的合生(concrescence)。在這個過程中,人和事物一同蜿蜒而行,將彼此帶進更新的存在之中,永無止境。

Ingold緊接著點出,事物在生成的過程中,一直在將自身與plenum區分開來,但並不與其分開。要區分事物,不是通過在經驗的資料上強加一個概念性的網格,而是透過進入它們形成的過程,沿著紋理,在內部將它們分開。這有關分裂,而非切割。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為了將可持續性和一切帶回正軌,我們需要根本地重新思考我們與世界、未來、時間和記憶的關係。

那麼,我們如何可以理解一切呢?沿著每一條樹根、每一位跑者、每一條軌跡。Ingold主張,這種有關部分—整體關係的觀點,是和諧而非累計的,其連貫性正是從相反的力量與傾向之間的張力而來,有如繩索的不同股線以相反方向交纏。簡而言之,Ingold說,plenum屬於時間,或許,它確實就是時間。

Ingold指出,在plenum之中,一切事物都是可持續的,因為它不趨向任何限制,而是向一個持續不斷的更新世界的過程開放。在把「一切事物」重新界定為plenum的時候,Ingold認為,亦接近達到了「可持續性」的可行定義。然而,在他看來,這與主流的可持續性科學的理解,截然不同。

與之相反,Ingold的觀點是,為了將可持續性和一切帶回正軌,我們需要根本地重新思考我們與世界、未來、時間和記憶的關係。至此,Ingold開始回答此前提出的第三個問題:現在我們可以做些什麼,來創造一個適合將來的世代居住的世界?

Ingold問到,是否有可能,通過設計(design)來塑造可持續性?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會徒勞無功;如果未來可以被這一代人設計,那麼下一代人還剩下什麼?如果每一代人都期待著重新開始,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未來,設計似乎必然失敗。甚至可以說,設計的歷史,本身就記錄著人類如何共同努力將其終結:所有的最終答案,回想起來,都不是最終的。Ingold引用環境專家Stewart Brand的話:「所有設計都是預測;所有預測都是錯誤的。」

要問的並非設計什麼,而是如何設計。Ingold認為,基於可持續性科學的設計,似乎旨在使生活停下來,使事物與先前的預測一致。Ingold引藝術家Paul Klee所言,「形式是終結、死亡;賦予形式是運動、行動,是生命。」「藝術不是對可見的再生產,而是使變得可見。」我們如何可以將設計的重點,從形式轉移到賦予形式?Ingold在希望(hope)與樂觀(optimism)之間作出區分:樂觀預期了最終結果,希望並不;希望——與製作、建築不同,與生長、生活相同——是一個不及物動詞。對於plenum的設計,必須受希望而非計劃和預測驅動。Ingold認為,我們可以像Klee理解藝術一樣,來理解可持續性的設計:不是改造世界、使其符合預先設想的計劃,而是富想像力地進入世界自我改造、自我創生(autopoiesis)的過程之中。這個過程沿著多個路徑展開,在本質上,是一個對話。像生命一樣,對話是延續的,沒有特定的起點或終點,沒有人能事先知道或獨自決定會發生什麼。這是真正的集體成就。

最後,Ingold向聽眾發出邀請:讓我們將可持續性的設計思考為一場對話,不僅包括人類,還包羅生命世界的其他組成,從各種非人類的動物到樹木、河流、山脈、地球等等事物。所有加入對話的,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貢獻於可持續性設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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