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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下車】權力越大,吃得越好?——讀沙博爾夫斯基《獨裁者的廚師》

1956年,霍查訪華時會見毛澤東。相片來源:維基共享

文/沐羽(思想空間專欄作家)

近年台灣出版社出版關於極權獨裁的書本明顯變多,光是一九年過後,我接過相關合作邀請的就已有威廉.道布森(William J. Dobson)的獨裁者的進化、馮客(Frank Dikötter)的獨裁者養成之路、奧立維.侯蘭(Olivier Rolin)的古拉格氣象學家等。這一方面反映了中國大陸政權快速崛起且壓制香港時所引發的焦慮,也不無有趣地顯出了台灣出版社認為極權是讀者願意掏腰包買書的主題。畢竟是轉型正義時期,又是強敵在前的狀況。

威廉.J.道布森( William J. Dobson):《獨裁者的進化》(左岸文化,2020)
馮客:《獨裁者養成之路:八個暴君領袖的崛起與衰落,迷亂二十世紀的造神運動》(聯經,2021)
奧立維‧侯蘭(Olivier Rolin):《古拉格氣象學家》(木馬文化,2020)

這份「獨裁書單」的其中一員就是波蘭作家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的獨裁者的廚師,這位作者於今年越洋參與台北國際書展,分享《廚師》一書的內容與緣起,更預告明年會寫出續集《克里姆林宮吃什麼?》。寫獨裁者的書實在太多,若不另闢蹊徑實在與維基百科或中學課本無甚分別,而《廚師》一書就聚焦在曾伺候過獨裁者且極其幸運地活下來,又願意接受作者採訪的五位廚師身上。他們分別是伊拉克獨裁者海珊、烏干達惡魔總統阿敏、阿爾巴尼亞軍事元首霍查、古巴革命強人卡斯楚與柬埔寨劊子手波布的廚師。他們有些願意下廚給作者吃,有些不願,有些願意說出獨裁者們吃什麼,有些認為他所跟隨的獨裁者一輩子都是好人。當然,也有廚師瘋了,已經語無倫次。

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獨裁者的廚師》(衛城,2021)

這些書本無一不在告訴我們,獨裁者們脫下制服後,其實也是跟我們一樣的人,有著類似的慾望,類似的習慣,類似的弱點。

撕下獨裁者神秘面紗,還原為人

沙博爾夫斯基上一本被翻譯成繁體中文的書是跳舞的熊,這部大獲好評的報導文學同樣由衛城出版,講述保加利亞的吉卜賽人在加入歐盟後,不得不放棄馴熊為生的技能。而那些熊被以「保護」之名帶進一個跳舞熊公園,卻終其一生也惶惶不知所措,遇到害怕之事時便會反射性地跳舞取悅人類。作者以這些跳舞熊比喻整個東歐在蘇聯解體後的狀況,非常犀利地作出一組對照。而《獨裁者的廚師》便是數年以後,沙博爾夫斯基再一本翻譯進繁中閱讀圈的作品。 

相比起《跳舞的熊》追蹤鎖定在極權倒台後散落四周難以轉型的人物,《廚師》追尋的是那些目擊著極權冒起,橫行無忌又轟然落幕的伴隨者,它的普遍性不像《跳舞的熊》那麼高,但它與上文所述的「獨裁者系列」共享著兩個目的:其一是揭露獨裁者不為人知的秘聞,達致八卦效果,畢竟他們在位時日夜操控媒體,到離任才有真相洩露。比如說古巴革命家卡斯楚沿著遊擊隊時養成的習慣,一輩子都沒有固定的吃飯時間,搞得廚師無時無刻都得待命。 

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 Witold Szabłowski):《跳舞的熊》(衛城,2018)

其二,這些書本都致力於撕破獨裁者的神秘面紗,把他們還原為人,去除他們的神性和崇高。在《廚師》一書中,作者就描寫獨裁者在餐桌前的模樣,他們大講平等,但在人民受飢荒所苦時又在吃什麼大餐?他們強調去殖民化,但會否偷偷懷念殖民者留下來的飲食文化?又或是在飲食時透露出的虛弱狀態,阿爾巴尼亞的軍事元首霍查患有糖尿病,所以每天只能攝取一千五百卡路里,而他的廚師就說:「霍查大半輩子都處於飢餓狀態,所以他的情緒通常很緊繃。而這對他所做的決定又會有怎樣的影響呢?試想一個人長期處在飢餓和憤怒的狀態,那麼他做出的又會是怎樣的決定?」這些書本無一不在告訴我們,獨裁者們脫下制服後,其實也是跟我們一樣的人,有著類似的慾望,類似的習慣,類似的弱點。

極權就是上面容許差異,下面只是數字。廚師就是切入這個道理的獨特角度,他們能讓讀者看見這些獨裁者們的日常秘聞,也反映出政治高層與人民的差異有多大。

 權力越大,菜單上的選擇就越多

《廚師》一書所展現的是獨裁政權架構的側面,以金字塔來想像的話,在權力架構越上層的人就有越自由的菜單,越下方的人就越飢餓。在紅色高棉時期,飢餓被當成是政治道具,人不應該飢餓,但也不應該比別人吃得多,人民要麼直接餓死,要麼就不小心抱怨飢餓時被聽見,就被定性為反革命直接處決或虐殺。有人為了活命,只好偷火柴和抓老鼠烤來吃,又或吃蝗蟲、蟋蟀、蛆、紅螞蟻及這些昆蟲的卵。與此同時,政府高層吃好住好,還能按照營養師的建議來調整食譜。

什麼是極權?極權就是上面容許差異,下面只是數字。廚師就是切入這個道理的獨特角度,他們能讓讀者看見這些獨裁者們的日常秘聞,也反映出政治高層與人民的差異有多大。然而,除了作者花費四年橫跨四大洲,辛苦挖掘出五位獨裁者與他們的私廚的秘密以外,這本書,又或這些獨裁者的書能給我們什麼啟發?除了卡斯楚喜歡喝可樂,烏干達阿敏吃不吃人肉以外?

吃能反映權力,「如果你有食物,就會有女人,就會有錢,就會受人景仰。你可以隨心所欲。」阿敏的廚師這樣說,以保住小命的過來人身分下了這個判斷。但在權力金字塔裡,這段話能看見的是其實無論人在權力的位置高低,食欲與選擇欲也是共通的,為了吃和選擇所作出的殘忍之事,亦是類似。有一種惡貫穿了所有人,只是權力較高的人能夠施展,權力較低的人不是不想施展,而是沒有辦法。阿敏的廚師後來被打進大牢,差點丟命,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與他一同在阿敏底下做事的好友為了拍阿敏馬屁,胡亂給他安了個罪名。 

換言之,在閱讀這些書寫獨裁者的作品時,固然會懷著獵奇之心,又或警惕下一名獨裁者的崛起之路,但最為重要的,其實是從中觀照自己位置:一個能讀到這些作品的、比較自由的地方。而我們日常的欲望,或多或少也是在權力金字塔的邊緣往上苦命攀爬,渴望差異並避免一不小心成為數字。然而,在個人主義及「做自己」抬頭的世代裡,經常所聽見的「只有我是做自己的人,所有人都是白痴螺絲」的論調,其實所運用的,就是獨裁者及其黨羽的邏輯。

在自由世界中,其實人都懷著一顆獨裁的心,畢竟這就是惡的平庸性,而這些關於獨裁者的書的道德教訓,就是尊重所有個體的差異,甚至就算是在極權高層,也有一群為著活命而硬著頭皮的差異個體在。沙博爾夫斯基在《跳舞之熊》裡所展示的圖景,是從大環境裡個體的轉型之苦,而《獨裁者的廚師》裡的,便是伴君如伴虎日夜被抹除個體差異之苦。這種「長日將盡」式的書寫,我們在其中可以透視出的,便是所有他人也必然是具有差異的獨特之人,獨裁政權必然會將其完全抹除及壓扁成社會零件,而我們處於自由地帶,儘管可以詛咒或討厭其中某些人,不過,我們可以選擇更人道的方法來對待與理解。

從一個城市到下個城市,交通決定了我們觀看的方式,讓城市的關係單純局限在線性路徑裡。如若閱讀,彷彿只有一條順序的、按時間推移的過程。然而只要我們中途下車,四處張望,或潛入回憶,觀察為何來到這裡,無論是城市,還是文本,也就能夠轉瞬暈染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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