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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巴甸讀書札記】命名、細節與別樣的香港:讀《南歸貨車:新界西短篇故事集》

文/sf(思想空間專欄作家)

去年因為在媒體上讀到好幾篇《南歸貨車:新界西短篇故事集》(下稱《南》)的作者王証恆的訪問,引起了我對此書的興趣。除了因為媒體對王有頗高的評價,並把「社會運動」、「左翼」、「寫實主義」等標籤貼到他身上之外,書名本身、封面設計、柳廣成的插畫等也是相當引人注目。

王証恒:《南歸貨車:新界西短篇故事集》(後話文字工作室,2021)

來往中港的貨車司機們,則是更為基層、日常、邋遢的版本,是中港故事的下層建築與物質條件,也某程度上是社會精英們所不願直面的另一面故事。

南歸何方?藏在新界西的香港故事

香港是個臨海的城市,北面接壤廣東深圳,往南則是南中國海了。是故在我們的言語中,一般只有「北上」的講法,約定俗成的指去廣東或中國其他地方。而使用「南下」的則更多是住在新界北部的香港人,對自己要通勤到市區的自我戲虐。是故當作者用了「南歸」的「貨車」作為小說集的書名時,他其實是把隱藏於「香港」這日常概念背後的、陸路可接通的中國大陸召喚至讀者跟前。由於香港是個外向形的城市,沒有多少本土生產,駕駛中港貨車曾經是不少藍領階層男性不錯的就業選擇。即便是今天貿易、轉運等已沒有當年那麼景氣,香港社會的日常運作仍然依賴這些北上南下的貨車所支撐著。如果說社會精英從赤鱲角機場飛到中國不同大城市代表了過去二、三十年的中港故事的光鮮一面,那經文錦渡、黃崗、深圳灣等口岸來往中港的貨車司機們,則是更為基層、日常、邋遢的版本,是中港故事的下層建築與物質條件,也某程度上是社會精英們所不願直面的另一面故事。

但作者用了「南歸」,意味著在位置感上他是以香港本土為家,所以才有歸來的說法。王証恆曾提過,最初他其實只是想以「新界西短篇故事集」作為書名,採用其中一篇小說〈南歸貨車〉的名字是與編輯商量後的結果,反映了「新界西」在這本書的重量。我本身也是在新界西的屯門新市鎮長大、到高中畢業後才搬走,對這地方有種難以割捨的感情。雖然屯門已經變了很多,但那裡某程度上仍然是我的「故鄉」。新界西在香港主流社會中是個被瞧不起的地方,我記得十多年前曾經聽過一個電台DJ說,她去一趟屯門所要的時間已足夠飛一次去台灣了。這種市中心本位的判斷當然並不可靠,香港畢竟是個很小的城市,但她的講法反映了社會對新界西、對屯門元朗天水圍這些地方的偏見——遙遠、荒蕪、化外之地,和油尖旺、中環灣仔銅鑼灣所形成的香港並不一樣。

新界西、屯元天便是這樣一個座落於深圳與香港市中心中間的地帶。《南》中的故事大多發生在這裡,屯門碼頭、青山公路、安定邨,青山,後海灣,廢車場,山村,河背水塘,再來就是外溢到荃灣、城門隧道、梅窩等一些和屯元天有交通接駁的地方。反正《南》的故事就是沒有發生在尖沙咀,沒有發生在中區、石塘咀、灣仔、北角。作為在屯門長大的一名讀者,我很感激王証恆的這種設置。

他們不是「香港人」的代表,在這城市的明信片、宣傳片中不會看到他們,但他們就是活生生的在這社會生存著、掙扎著。

書寫基層,他們就是我們自己

然後《南》收入的小說中的人物,也是讓我特別欣喜的選擇。他們的名字極其普通,阿輝、美儀、德哥、家琪,用廣東話說,就是普遍得「一個招牌跌落嚟都可以砸死幾件」。不少香港小說中的主角要不是知識分子、教授,就是專業人士或中產階級。但王証恆筆下的人物多是藍領、基層——跨地貨車師機,按摩女郎,貨櫃碼頭工人,邊緣青年,不舉多年的前線反黑探員,來港多年、專門介紹假婚姻及扯皮條的單親媽媽。也有幾篇小說的主角稍為有點知識,但他們的狀態都不好——不知能否續約的合約制中學教師,等待被淘汰、總是擔心被裁走的雜誌編輯,參與社運卻被妹妹看不起的研究生。在一個電台節目中,王証恆談到他在構思角色人物時,會受到身邊碰到的人和事所啟發,再透過自己的調研、資料搜集慢慢組裝而成。像跨境貨車司機的概念,便是來自他朋友的父親。我們也知道王証恆當過記者、中學教師、工人,也去學過燒焊,這些元素也出現在書中的不同角落。

對我來說這些人物的重點是,他們拓寬了讀者對「香港人」的想像。香港雖然不大,但也住了七百多萬人,每個香港人的社交網絡大不了是一千幾百人,故所謂「香港」、「香港人」的概念大概都是我們習得而來,都是想像出來的共同體。然而在主流的話語中,小說中的這些角色大多隱而不見。偷酒喝的絕學青年?當援交並交上了警員的高中生?平日當建築工的地下拳手?與恩客產生了某種感情、來自北方的性工作者?他們不是「香港人」的代表,在這城市的明信片、宣傳片中不會看到他們,但他們就是活生生的在這社會生存著、掙扎著。他可能就坐在我對面一起吃早餐、或在地鐵中握著同一根扶手、或者在打完疫苗後一起等侯離去的那位。又或者,他們就是我們自己。

而對作者自身來說,那是以文字寫下的、對更為龐大的社會與體制的抵抗。也許羸弱,但卻是亮起了火種。

以文字抵抗現實體制

而在王的筆下,這些角色們多多少少在做些越界的事情。兩個合約教師在苦悶的暑假加班時一起到後山抽煙,已婚的他和她去梅窩共渡良宵;反黑警員私下毆打虐待流浪狗的金毛,搭上一起餵狗時認識的中學女生並著她提供援交服務,又幫這女生向過去曾傷害過她的學校老師報復;看不到希望的邊青偷酒,毁壞車輪,公路狂奔;寫了違心文章的中學少女,結伴夜闖學校偷回文章,將它燒毁。這些所謂的越界,違規,卻像不斷重複出現在書中的抽煙與打火的影像那樣,其實相當短暫,殺傷力十分有限。而當我投入到故事的情節,人物的生命脈絡時,卻會覺得那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就是要準備縱火,就是要給包煙給那海關讓自己可多運一貨車的私煙,就是要在犯完事後把買來的廉價二手車沉到後海灣裡。對故事人物來說,那是來自底層的、儘管無力的爭扎;而對作者自身來說,那是以文字寫下的、對更為龐大的社會與體制的抵抗。也許羸弱,但卻是亮起了火種。

《南》中收入的小說最早發表於2013年,最新的則發表於2020年。我在網絡中搜尋了一下,了解到作者在香港不少媒體與文學平台都有發表其作品。王証恆說《南》由兩個十年、即「後金融海嘯時代」與「香港自由被剝削的年代」交纏所生。我對文學及文學圈子並不熟識,在閱讀《南》之前並不知道香港有這樣的作者與作品。我充其量只是個文學圈外的好奇者、仰慕者,無力寫出更像文學評論的分析。我比王証恆大差不多一輪,很慶幸有機會讀到他為新界西留下的創作及深刻描繪,並認為這些文字為這城市添上了(如不是補回了)重要的質感、肌理與內容。在媒體訪問中作者說他不想重複自己,並正進行另一個有野心的寫作計劃。希望他一切順利並享受此創作過程,我熱切期待再次碰到他的文字的剎那。

(* 本文小標題為編者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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