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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下車】沐羽:十五分鐘城市與歇斯底里寫實主義——巴黎與《白牙》

文/沐羽(思想空間專欄作家)

我長大的地方是個新市鎮,意思是它是一個擴建區域,距離市區大概有半小時車程,後來搬到了新竹,一個可步行性趨近負數的城市。現在我在台北,那麼多年來,我第一次感受到便利性的衝擊。它不是文化衝擊,而是階級差異,原來住在市區的日常長這個樣子。就算最近連日暴雨,我也可以在騎樓下輕易地走到餐廳、便利店、超級市場。

現代生活標榜著快捷與方便,人可以快速流動到不同地方,但它所指向的通常是上班通勤和必須更早起床來趕車。它的方便體現於我住在邊緣位置,但有能力到達城市另外一端進行經濟活動,它其實是資本主義的口號。於是,疫情初期大家所感受到的是遠距工作原來是這麼美好的一件事,並希望日後都能在家工作,結果這也是個空想。與病毒共存的意思是:給我滾回去搞辦公室政治。

我們會怪罪上班制度的多餘,行政與打卡折磨著我們,也許其實在家或附近的咖啡廳工作效率更高,反而能為公司創造更好的業績。不過,我們鮮少會把這個問題連結到城市規劃,好似它本應就是這樣,所有人都要穿過大半個城市去上班。城市規劃把不合理的多餘合理化,還嘗試說服你這是對的,世界本應如此——就像長篇小說作者的慣用論調:它的優點是可以偷渡一些無關痛癢的枝節——我總覺得這說法很可疑。

十五分鐘城市是一個細節,一個局部,它的考驗是要與整體連繫,讓整座城市變成一個有機且互相來往的裝置。其中,每個部分都閃閃發亮,精緻得如一隻機械手錶

十五分鐘內就能走到任何地方的城市

應該把城市建設集中起來,讓人走路或踩單車就能到達市場、學校、體育設施、商店等等,這是巴黎索邦大學教授卡洛斯.莫雷諾(Carlos Moreno)在2016年提出的「十五分鐘城市」概念。其後,這個概念由巴黎市長安妮.伊達戈(Anne Hidalgo)推廣,她趁著疫情進行大幅都更,把車道改成單車徑,更改土地用途,讓行人重奪馬路使用權,削減汽車數量。她的副市長在今年二月在市內各處設置噪音雷達,因為一台改裝過的機車就足以讓上萬個市民從睡眠中驚醒。我懂這種感覺,現在住在台北每晚也得被吵醒一兩次。究竟為什麼救護車和消防車要在凌晨空曠的馬路上鳴笛呢?

15-minute city概念圖。圖片來源:15-minute city project官網

十五分鐘城市是一個姿態,代表城市的主人是行人,而非汽車。它的重點是緊密,要重新凝聚社區而不是讓他們每天通勤到別的地方去,時間需要被節省起來做別的事情。在上一篇專欄文章裡,我用來比擬小說結構的巴塞隆納超級區塊(superblock)近日也嘗試引入十五分鐘城市的概念,使城市人的連結更為緊密。而巴黎市長伊達戈也因政績斐然,宣布參選今年的法國總統。如果成功的話,那些熱愛單車和城市規劃的YouTuber應該會集體狂歡好一陣子。

但方便必然有其背面:十五分鐘城市的使用者是誰?它繪畫了一個美好的願景,但帶來的必然後果是中產階級化,就像台北,最精華最方便的地段租金大幅拋離其他地方。光是中山區為例,隔了一條河的中山站和大直站就已差上數千元月租。此外,鄰近某些設施也不必然代表優秀,比方學校,能居住在精華地段的家長絕對不會介意花點時間讓子女通勤到別的地區接受菁英教育;十五分鐘城市會不會成了一個精緻的模型,變成旅遊區,讓其他地方的人們前來進行一日徒步旅遊?最後的問題是,十五分鐘城市的內部固然方便,但所換取的是它不一定能與城市其他部分連繫起來,反而被切分開來,沒有照顧到整座城市的整體感。

十五分鐘城市是一個細節,一個局部,它的考驗是要與整體連繫,讓整座城市變成一個有機且互相來往的裝置。其中,每個部分都閃閃發亮,精緻得如一隻機械手錶,行人的動向就像流淌著閃光的小河。但目前看來,十五分鐘城市只是一個局部,而沒有辦法享受這種精緻的人就被擠到了別處——這種弊病看起來跟長篇小說常見的病徵類似,它能夠在一個章節裡盡顯光彩,它的情節尖銳地突破整體性,也許是一句格言、一個比喻、一個精準的描述,讓讀者驚嘆不已。但這個章節和別的章節——一個十五分鐘和另一個十五分鐘城市——完全沒有連貫起來,而沒有辦法居住在內的人物全被驅逐出去,於是,它看起來就很不真實,說服力只在表面,不在深處。

說服你故事為真,這就是寫實主義的功課;用大量的故事塞爆你的眼球,這就是歇斯底里寫實主義。

歇斯底里寫實主義

在2000年,早慧得驚人的25歲英國小說家莎娣.史密斯(Zadie Smith)交出了第一部小說《白牙》,由大塊文化出版的繁中譯本長達七百頁。這部講述二戰後英國移民家庭的小說橫掃各大獎項,魯西迪稱它「驚人的大膽、自在,既好笑又嚴肅〔…〕《白牙》讓我讀來非常欣喜,印象深刻。」在2019年,它也《衛報》被封為二十一世紀百大小說的第39名。

莎娣.史密斯(Zadie Smith)。圖片來源:影片截圖
莎娣.史密斯(Zadie Smith):《白牙》(新版)(大塊文化,2021)

《白牙》的故事主要圍繞著兩個家庭展開,兩個二戰雜魚士兵在戰後到達英國,嘗試發展新生活,但始終無法脫貧。他們各自結婚,其中一邊是信奉伊斯蘭教的中東移民,另外一邊則是黑人白人夫婦。他們的後代則是碰上了移民後裔的問題:究竟是跟隨祖先的傳統文化,還是成為英國人?「民族主義者所擔心的事情,像是害怕被影響、遭滲透、種族混合等,這些在移民者聽來只會一笑置之,因為比起他們的分解、滅絕,這根本就是無足輕重,雞毛蒜皮。」

《白牙》是一部令人驚喜的小說,它各處細節的靈光都是使人會心微笑,且會一頁一頁翻下去,像追連續劇一般。不過,它在維基百科上面卻掛上了一個有趣的標籤,它的體裁一欄刺眼地寫著:歇斯底里寫實主義(Hysterical Realism)。可想而知,這不會是史密斯自己想要的評價,而事實上,這是英國評論家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創立的術語,專門用以招呼《白牙》和其他寫得臃腫無比的小說。在〈歇斯底里寫實主義〉一文中,與史密斯並列的是大衛.福斯特.華萊士和湯瑪士.品欽等著名作家,他們過往被稱為極繁(Maximalism),現在則是歇斯底里。

「在當代,這種大小說是一台好似陷入飛速運轉尷尬境地的永動機。它看似想消除靜止,似乎羞於沉默。故事裡套著故事,在每一頁生根發芽。這些小說一直在炫耀它們嫵媚的擁堵。與這種不停地講故事的文化密不可分的,是不惜一切對於活力的追求。事實上,就這些小說而言,活力就是講故事本身。」伍德這樣寫道:「這些繁忙的故事和子故事在逃避什麼?它們在逃避尷尬。」

《白牙》佈滿著局部的靈光,很多獨立的篇章抽出來都會是教科書級的犀利,比如諷刺白人左膠、移民者的自卑、英國及外國傳統的角力等等,只不過,這些細節無法組合起來,它的故事可惜地同時指向了鬆散與強迫緊密,前者是情節之間的不連貫,後者是強行把各個人物聚合起來,刻意換取全故事最後的高潮。在這種操作底下,首先犧牲的就是人物的真實性,而這恰好是伍德的文論中最著重的,從福樓拜到狄更斯,他最在意的是小說如何說服讀者內裡的人物和故事為真。說服你故事為真,這就是寫實主義的功課;用大量的故事塞爆你的眼球,這就是歇斯底里寫實主義。

〈歇斯底里寫實主義〉一文刊出後,史密斯也投稿回應了伍德的批評:「這術語精準得令人痛苦」(painfully accurate),儘管她為自己辯護,亦無可奈何地陷入了作者瓶頸。在她下一部作品《簽名拍賣人》中,不僅沒了《白牙》的靈動,人物缺乏動機又訴諸與人物無關的圖表與神秘主義(最近台灣再版,我認為《白牙》還比較值得宣傳,看看人家25歲在幹什麼吧)。伍德自然不會對這本書客氣,他直接再寫一篇評論:「這本書看起來就似幼稚園搞出來的報紙。」(It is like reading a newspaper designed by a kindergarten.)直到她下一部小說《論美》,她才真正浴火重生,找回了寫作的自信跟犀利。伍德也在2012年大力推薦她的《西北》,認為這是她最好的作品,並稱讚她為「優秀的城市寫實主義者」(Smith is a great urban realist.)。

莎娣.史密斯(Zadie Smith):《簽名拍賣人》(新版)(大塊文化,2021)
莎娣.史密斯(Zadie Smith):《論美》(大塊文化,2011)

我沒有十五分鐘城市,也沒有歇斯底里寫實主義,我有的是歇斯底里城市。最近,我要戴耳塞才能睡著了。這就是現代,從歐洲過來把我吵醒的現代。

局部的精緻以及整體的連貫

把城市和小說對讀是一件有趣的事,畢竟它們都是現代的人造物,恰好它們的理論來源也是歐洲。此外,它們也需要規劃得整潔可喜,因為無論怎麼說也好,城市跟小說也是供人使用的。而在這兩者當中,人物的成長和行動軌跡就是一件需要被照顧的事,於是我們不能只集中在局部的精緻——十五分鐘城市,以及歇斯底里寫實主義——我們要以整體來思考它們。

包曼在《流動的現代性》裡有一個我經常引述的比喻,他說,現代人的生活就像一根根柱子,把這些柱子合起來都不會是一根大柱子,它們只是一個聚合。《白牙》的問題就是這樣,它合起來也不是一個連貫的故事,它連聚合都成了問題。十五分鐘城市可以預期的,便是很多個十五分鐘城市並置在一起,它們之間的連貫性成疑,而窮人也如同《白牙》的角色般被丟到郊區自生自滅。

史密斯走出了伍德帶來的陰霾,成功寫出後來的傑作;巴黎市長成功都更,走向總統之路。這些都是童話式的好結局,我站在遠方觀看這些優秀的故事,渴望在自己的創作裡進行一些改動,一些都更,一些規劃,不過現在我所做的事,是打開窗戶,看著一台台改裝過的機車在晚上十一點風馳電掣,我希望他們的屁股被改得像他們的排氣管一樣大。我沒有十五分鐘城市,也沒有歇斯底里寫實主義,我有的是歇斯底里城市。最近,我要戴耳塞才能睡著了。這就是現代,從歐洲過來把我吵醒的現代。

從一個城市到下個城市,交通決定了我們觀看的方式,讓城市的關係單純局限在線性路徑裡。如若閱讀,彷彿只有一條順序的、按時間推移的過程。然而只要我們中途下車,四處張望,或潛入回憶,觀察為何來到這裡,無論是城市,還是文本,也就能夠轉瞬暈染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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