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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維人:危機會吃掉未來?不,未來就是現在

文/劉維人(自由譯者、書評人)

聯經引進了紐約大學哲學系教授山繆.薛富勒(Samuel Scheffler)的《未來關我什麼事?點擊跨世代超連結,開啟永續發展的哲學式思辨》(Why Worry About Future Generations),延續作者之前在《我們為何期待來生?》(Death and the Afterlife)的論點,談論我們為何要關注未來世代,或者更精確地說,為什麼我們本來就會關注下一代,而且目前放的注意力似乎還不夠。

乍看之下,這個問題似乎沒什麼意義。畢竟每個家長都會關注小孩,每個社會都會重視下一代。演化心理學也說,族群必須要關心子代才能存續,基因必須設法複製自己才能勝出。既然如此,幹嘛還要繼續討論?

但以上兩種說法有很多問題:它們都只是描述外在環境而非個人認知。我們有很多演化出來的心理偏誤都不合理也不道德;同樣也有許多社會傳統都沒道理。更重要的是,現代社會的人在生活中,很少根據「社會這麼說」或「演化這麼說」去做決策。

作者也觀察到,當代的人似乎越來越只關心自己、只關心當下的世代,越來越不在乎過去與未來。這點尤其是在決定社會與地球面貌的時候特別明顯,畢竟不同世代的利益往往會衝突,這時候自己當下的生活,似乎就變得比即將逝去的老人,以及尚未出生的小孩更重要。

所以有沒有什麼個體的理由,可以說明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會,而且都該在意未來世代? 

山繆.薛富勒:《我們為何期待來生?》(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9)
山謬.薛富勒:《未來關我什麼事?:點擊跨世代超連結,開啟永續發展的哲學式思辨》​(聯經,2022)

我們目前在意的很多價值,其實都預設了未來會有人承繼;我們目前從事的某些行為,都預設了能夠影響到未來的人。

很久以前,效益主義就給過一個強力的理由:如果我們希望讓效益的總量最大化,就得把未來世代的效益納入計算。如果現在過太爽,耗光了資源,未來的人就會過很慘,總效益就降低了。

而且即使你不追求效益總量最大化,也還是得承認未來的人跟我們一樣,擁有若干順利生存以及盡量過爽的權利,否則我們會找不到理由主張自己為何有這些權利。

這種理由乍聽很好,但衍生出了一些問題:我們應該盡量讓未來世代的多少人,各自享有多少效益或多少權利,才是最合理的?該讓未來的100億人,每人擁有1單位的效益/權利,還是讓未來的200億零1人,每人擁有0.5單位的效益/權利?該讓「一小部份人先富起來」,過著像神一樣的生活,還是讓每個人的生活品質差不多?

而且這種理由不僅會推出奇怪的結果,在執行方面也很有問題。「下一個世代的福祉跟我們一樣重要」實在太理性了,很難讓人鼓起情緒去做出什麼重要行動(也許就是這個機制,才讓童貝里那麼生氣,同時又讓絕大多數人在報完她的新聞之後繼續破壞環境)。

所以除了這種理由之外,還有沒有理由說明我們需要關注未來世代?

作者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觀點:我們目前在意的很多價值,其實都預設了未來會有人承繼;我們目前從事的某些行為,都預設了能夠影響到未來的人。未來世代值得關注,至少有一部分的理由,是因為我們有很多認知跟行為模式,都預設了「我們延續自過去,並且傳承至未來」。 

首先,大部分的人光是想到人類整體的滅亡,就會感到難過,即使人類的滅亡是在自己死後很久才發生,難過的情緒依然存在。這表示未來世代的存續本身就對許多人的心理具有影響。

其次,在人們付出大量心力的事情中,有很多都是人類一旦消失就毫無意義。如果地球六個月後就會被擋不住的隕石打爆,我們大概就不用再守護環保跟和平,可能也不需要再報導真實的新聞了[1]

此外,絕大多數的人一旦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無人承繼」,都會多多少少感到失落,很多大半輩子打造企業、磨練工藝的老人,知道事業失傳時都覺得人生一場空。這表示我們即使在選擇人生要投入什麼活動時通常都不會考慮到傳承,但對很多人而言,你之所以認為這些活動值得投入,都是因為以為它們在你退休或死亡之後不會消失[2]

而且這些活動的價值不僅仰賴未來有人繼續繼承,我們還會為了讓它們延續到未來而額外付出心力,並且允許改變、設法創新。例如我是做翻譯的,我相信很多譯者都會認為,即使現在的翻譯工作模式五十年後被完全推翻,也比五十年後人類再也不需要任何翻譯,心理上更能接受[3]。甚至如果必須毀滅目前的翻譯方式才能讓翻譯這項工作五十年後繼續存在,應該有很多喜愛翻譯的譯者會主動推動這項變革。

作者薛富勒認為,這些現象都表示我們生命中有很多重要價值,都依附在我們既有活動的傳承,以及人類整體的存續上。每個世代,甚至每個人的生活與評價其實都並非完全獨立,而是像河流或燈火一樣不斷延續交雜,河流裡的每一「滴」水都從上游不斷一路往下,與其他河水互動變化。

山繆.薛富勒(Samuel Scheffler)。相片來源:NYU School of Law

我們哀嘆台灣人不生小孩,卻還不夠認真地去解決青年家長托嬰托幼的重擔。我們知道體制內教育的內容已經與產業社會脫節,卻還沒有夠認真地思考整體轉型的解方。

薛富勒對於價值傳承的看法相當獨特。它在思考未來的時候不會碰到效益主義那種「大家吃不飽,大家死,不如死一半,讓另一半人能吃飽」的尷尬悖論,但我個人認為更重要的是,它可以用來思考許多當代逐漸浮現的代際正義問題。

因為薛富勒的切入點,並不預設「未來世代」要等我們死後才存在,而是同樣可以適用於目前活著的各個世代之間。當代有很多人口紅利、產業轉型、永續問題,都跟世代之間的斷裂有關。退休世代習以為常的退休金制度,很可能隨著人口老化而勢必消亡。許多國家過去的核心產業,都因為科技進展和全球化而無人承繼。當代知識的進展讓許多過去的家庭、性別觀念大不相同。移民則讓不同世代的人口組成明顯改變。

這些問題都已經逐漸挑戰到政治的穩定、經濟的發展、社會的團結。而我們目前還沒有投入夠多心力去處理它們背後的世代差異。我們還沒有把夠多重心放在去跟退休長輩談論該怎麼分配經濟資源,才能讓兒孫輩過得發達幸福。我們還沒有發展夠多方法,讓長輩能夠處理生活中的假新聞和失落感。我們還沒有放出夠多政治與商業機會給20幾歲的人,讓他們打造下一代需要的政治生態和經濟結構。我們哀嘆台灣人不生小孩,卻還不夠認真地去解決青年家長托嬰托幼的重擔。我們知道體制內教育的內容已經與產業社會脫節,卻還沒有夠認真地思考整體轉型的解方[4]

正如薛富勒所說,我們當下的許多活動,其實都仰賴未來世代的承繼與轉化,但我們並沒有注意到。我們把位子佔住了,而且還沒把共同參與的門檻降得夠低。這樣我們無法跟更老的長輩,以及更年輕的世代成為共同體。這樣一來,我們生命中的許多價值,都會在我們無法繼續從事之後頹圮消亡。如果我們在發現它開始頹圮的那一刻才開始搶救,很可能會為時已晚。

(本文初稿感謝黃馨弘、盧靜的意見)

* 本文原題為〈
我們生命中的許多活動與評價,其實都預設了人類未來會繼續存在?〉,標題為編者擬。

[1] 《千萬別抬頭》裡面的各國竟然沒有在隕石掉落之前先爆發世界大戰,讓我相當驚訝。
[2] 當然,活動本身也必須是有價值的,而且在道德上至少必須不邪惡。本書的第四章和第五章其實花了很長的篇幅,去討論我們是如何思考價值延續,以及同一件事情在不同時間點發生時,我們的感受會如何改變。有興趣的讀者請務必閱讀此二章。
[3] 這種時候科幻想像蠻好用的。以翻譯而言可以設想以下的對比,A) 某個《Phycho-Pass》那樣的網絡,把世界上極少數熱愛翻譯的人腦抽離人體連接起來,成為一個可以處理各種文本的萬用翻譯工具。B1) 薩諾斯某一天手指癢,把全宇宙的語言統一了。B2) 人類研發出心電感應科技,捨棄了語言。  從事其他行業的人可以用類似的方式照樣造句。
[4] 然後我在寫這篇書介的當下,立法院修憲委員會正在初審公民權下修至18歲。很高興最後看到初審通過,但可惜的是國民黨立委並未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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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謬.薛富勒:《未來關我什麼事?:點擊跨世代超連結,開啟永續發展的哲學式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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