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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運潘:富家女與窮學生的愛情,我從這裡開始「茶金」歲月

* 本文節錄自《茶金歲月:北埔姜阿新洋樓的故事》第二及第三章,標題為編輯擬。

編按:70年前的臺灣,從茶金到茶土、茶狗屎時期的人們,在動盪不安的時代裡尋找自己的生存之道。往事已矣,俱隨星移更迭。1996年後,廖運潘用驚人的記憶力、觀察力把當年發生的故事、人情冷暖一五一十的記錄下來,寫下落落150萬字長篇的回憶錄,再由女兒廖惠慶整理,最終出版了回憶錄精華版《茶金歲月:北埔姜阿新洋樓的故事》。2021年11月,公視時代生活劇《茶金》以此故事為原型,引起熱議。跟隨廖運潘的回憶,我們一起勘探那個年代中的變動與情感——廖運潘如何成為姜家女婿,在日治台灣的年輕歲月,他與麗芝的愛情故事,就要從這裡說起。

文/廖運潘(《茶金歲月:北埔姜阿新洋樓的故事》原著作者)

 

富家女和窮學生

我和麗芝無所不談,她是深閨少女,我則從小浪跡天涯,備嘗世路崎嶇,比她通達世故,很多事情都是我說得天花亂墜。唯談起西洋音樂,我就遠不如她。她從小學習鋼琴,對古典音樂有相當的造詣和理解,我卻仍在聆聽輕音樂的階段,難免有相形見絀之嘆。在此之前,我曾經去聽過幾次古典音樂演奏會。例如早期省交樂團每一季都在臺北公演一次,入場券只贈不賣,大家都對古典音樂不感興趣而退避三舍,唯我勇者不懼,多次赴中山堂去活受罪。我把貝多芬的命運、田園、第九交響曲當做噪音,每一次都只能勉強忍受到休息時間就中途脫逃。

儘管如此,我並非毫無音樂細胞的人,只是以往未曾有培養古典西樂興趣的環境和機會而已。唯與麗芝相處的機會較多以後,我自慚形穢,從而開始試圖陶冶自己的音樂素養。

凡事都要從根底做起是我性格上的要求,我先到圖書館借出貝多芬、莫札特、舒伯特等音樂家的傳記,著手吸收音樂的氣息。經營大和寫真機店的安叔家有簡稱電蓄的電氣蓄音機,當時一般人都使用靠彈簧發條迴轉的手動唱機,而電蓄是電唱機,無論機器性能或音響效果都與手動唱機有天淵之別,價錢昂貴,普通人家極少擁有此物。但安叔家人全為音痴,因而稀有寶物長年淪為他家陳設排場的裝飾品。此外,他家亦有獲自歸國日本人留下的古典音樂唱片幾十套,這一大批稀世珍寶在安叔家也無異是一堆廢物。

昔時唱片材質是硬質膠(ebonite),厚而重,容易磨損而且一摔就破,轉盤每分鐘旋轉七十八轉,普通唱片直徑八英寸,使用鋼製唱針,運轉時間三分鐘;古典音樂唱片十二英寸,演奏五分鐘,為了減輕材質磨損,必須使用竹針,每次換片就要修剪竹針一次,所以費時又費事。為了培養對音樂的樂趣,我多次到叔父家,不嫌其煩地操作電蓄,忍痛耐苦聆賞雅韻,但始終無法自得其樂。法學院學生社團活動有音樂社,每隔一週在禮堂舉行古典音樂唱片欣賞會,並且以日語做簡單的解說,我也盡可能抽空參加,但依然未能領悟響遏行雲之妙。

五月中旬某日早晨,叔父家店員到宿舍來叫我過去延平北路榮安銀樓。安叔說他的錢莊已經無法支撐下去,準備宣佈關門,但不想讓子女看到他的窘態,所以要我先把三個兒子帶到宿舍暫住並且叫我把喜歡的唱片全部帶走。我雖然沒有特別喜歡的唱片,但知道這些寶物頗值錢,只是他家危急存亡之秋搬走其財物,我於心不忍。安叔以反正他也不能保留下來為由,一再催我盡量搬取,我雖然心動,但還是躊躇不前,最後只拿一本最薄的唱片套,帶著三個天真爛漫的小堂弟走出來。當天下午榮安銀樓和榮安照相器材店倒閉,結束了安叔戰後五年來榮華富貴的風光歲月。

獲知我不肯多帶幾本唱片套的幾位朋友都譏我是餓鬼假細膩(客氣),正如安叔所說,我取走與否,對他毫無影響。如此簡單的事,我焉有不懂之理,但無法在安叔處於逆境時取得私利是我與生俱來的性格使然,此乃個人選擇。我從一大堆中隨便挑選最小的一套帶回的唱盤,是莫札特第十九號鋼琴協奏曲,作品K四五九。之前,我對此毫無印象,爾後變成我唯一的選擇,我將其寄放在隔壁傅桑家,每隔兩三天就走過去借用他家的手搖唱機來學聽莫札特。我年輕時,靦腆、不善於交際,但傅家全家人成為我的好友,前院木製隔牆被颱風吹倒後,乾脆撤走以利兩家來往便捷。我常到他家大放噪音,有時他家沒有人在,我也全嘸細膩地闖入鄰宅,猛聽一共三張半的鋼琴協奏曲。

麗芝來訪時,我都會帶她去隔壁同享我的寶貝唱片,有一個下雨天的午後,兩人閉目靜聽莫札特,樂曲完結時,我發現她在流淚,麗芝是被音樂之美所感動,而我則為她對名曲領悟之深而感同身受。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也慢慢開始進入佳境,爾後我盡可能去聽免費的音樂會。

對音樂的開竅,給我往後的日子帶來難以估量的樂趣。結婚後,岳父贈給我們一架由荷蘭進口的飛利浦收音機。在百事待舉、物資極端匱乏的當時稱得上是珍奇寶貝,價格高達一千七百元,等於公務員四個月的薪水,但其性能甚佳,在高雄可以清晰收到日本NHK的廣播,每晨一個小時附有扼要解說的古典名曲欣賞節目令我大開耳界,而終於使我成為古典樂迷。

我中年因事業失敗,處境可以說是從山頂跌入谷底,當時我萬念俱灰,自然難免悲觀而迷惘。我之所以能夠堅忍不拔地從谷底爬到山腰,除了我對我可愛家族一股強烈的責任感以外,想到在任何逆境下都無人能奪走我聽音樂和看書的樂趣二事,讓我湧出東山再起的勇氣則是不爭的事實,書籍和音樂無異是我後半生涯重要的精神食糧。我熬過漫長的貧寒窘迫,但在那坎坷困頓的歲月裡,從讀書和音樂方面得到無比的慰藉。

他(姜阿新)說,在臺灣銀行磨練幾年後,退出來做自己的事業比較理想。姜先生那一天期勉我的談話,正確的預言了我未來的命運。

門當戶對

一九五〇年六月,我畢業於臺大法學院經濟學系。這個時期,臺灣省政府舉行大專畢業生就業考試,闡明錄取者必須接受兩個星期就業講習後,分發各公家機關或公營事業服務。楊鴻游、張錦國、陳鳳儀、鄭如蘭和我五個人報名,七月中旬在南門臺北女子師範學校舉行考試,五人全部上榜。

就業考試合格的學員,自八月中旬至下旬之間,接受為期半個月的就業講習,我從畢業考試完畢至八月中旬兩個月之間無所事事,偶爾回鄉補給糧秣,或為了落花生收成和種植番薯回家十多日以外,盡可能留在臺北,專心一意地找機會與麗芝見面。當時她虛歲二十一,已經是女大當嫁的年齡,在憑媒妁之言婚嫁尚在盛行的時代,妙齡的大家閨秀,必然有好事之輩,介紹門當戶對的人登門求親,此為門不當戶不對如我者最大的畏忌。因為那個時期,子女婚姻由父母作主的情形相當普遍,而父母多半是聽從媒人嘴提供的資料,主要是以對方之財力為成婚與否的後盾,尤以女方為甚。我自信在血統、健康、體格、學歷、能力等條件都夠資格當麗芝的配偶,但如果提起經濟條件,我不得不承認遠不如人。

有一天下午,我把腳踏車寄放在永光公司,然後去逛舊書攤,傍晚回去取車,看到麗芝的父親坐在沙發椅上與對坐的年輕人談話。那個人髮長垂肩,嘴寬接近雙耳,下顎獠牙寸餘,我認得出他是臺大法學院政治系三年級學生,是來自中南部的福佬人。想不到那個人會拜訪姜阿新先生,我的直覺立即察知其意,但他是法學院第一怪男,因而當時我並不在意。可是不久我聽說此君是臺灣首富霧峰林家成員之一,經有力人士介紹給姜先生認識,相較之下,我的家世財富完全無法與之相比,這才使我感到有一點壓力,因為麗芝是非常孝順的乖女孩,萬一她父親欣賞此人,事情可不樂觀。後來林某去過好幾次永光公司,但未能得到老人家青睞,麗芝根本就不理他,因此知難而退。

就業講習後,我按照事先指示,前往師範學院領取服務單位派令,我不作任何期待地打開信封,臺灣銀行四個字躍然紙上,令我欣喜欲狂,手舞足蹈。次日,我回家向父母親報告就職臺灣銀行消息,雙親格外歡喜,命我到甘泉寺上香,祈求觀音娘保佑我今後的工作順利。

返鄉住了幾天後,我在九月初北上,準備臺灣銀行報到所需文件,我聞知姜阿新先生在臺北,直接赴永光公司當面懇求姜先生當我的保證人。姜先生慨然應允,在保證書上簽名蓋章時看到臺灣銀行字樣說,我聽說你要去土地銀行怎麼又變成臺灣銀行,然後頻頻點頭說:很好,很好。讓我感覺好像得到姜阿新先生之賞識而欣悅不已。他說,在臺灣銀行磨練幾年後,退出來做自己的事業比較理想。姜先生那一天期勉我的談話,正確的預言了我未來的命運。

在一大群人歡送聲中踏出我有生以來最遠距離的行程……我站在車門,與送行的麗芝和多位親朋猛揮手,直到雙方影子消失為止。

遠赴高雄任職

一九五一年陽曆元旦,虛歲二十四,實際年齡二十二歲又一個月,我從此踏入社會。

前一日中午,我和利用新曆過年放假回家的麗芝、芬吟桑、B將搭乘同一班快車南下。我在中壢下車,麗芝把頭伸出車窗,揮手道別。我站在月台,心裡追懷在臺北和麗芝所共享的快樂時光,然後以欣喜無比的心情走向返鄉之路。

元月四日下午,姊夫梅谷先生帶我到衡陽路北埔人鄧騰煇(鄧南光先生本名)開的百合咖啡店談話。他好像是銜命而來,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說,姜家人丁稀薄,麗芝父母捨不得把女兒嫁出去,因此欲與麗芝成婚的唯一途徑是入贅,並勸我審慎考慮這個可能左右我終身命運的重大問題。

姊夫的說詞並不意外,我雖然未曾認真想過此事,但自從四年前何智謀先生向我試探,再經兩年前麗芝外婆替我說媒以來,我下意識裡似乎早就存在著欲與麗芝結婚必然遇到此一難題的潛在憂慮。如今我與麗芝兩人情投意合,正欲談論婚嫁之際,權威人士(姊夫是麗芝的母舅)堅決的說法,使我覺悟問題終於出現而且非面對現實不可,當贅婿者也有其應有的主觀條件,亦即除非是溫柔如貓、馴良如羊、克勤克儉、任勞任怨者,恐怕難以勝任。以我自己的客觀條件來講,父親擁有二十甲良田,我家是觀音生意最興隆的漢藥店兼雜貨店,所以,不至於窮到無錢娶妻的地步。而且我又是觀音鄉第一個臺大畢業生,全島企業中待遇最高的臺灣銀行行員,血統純良、品行方正、身體健康等等,具有如此優越條件,大可不必去入贅他家。在主觀方面,我近於剛毅木訥和擇善固執,不擅於曲意奉迎,阿諛媚俗等等性格,實在是不適合入贅人家,我無論是客觀或主觀條件都不算為人贅婿的材料。沉思良久後,我對姊夫說:若入贅是與麗芝結合的唯一途徑,我似乎別無選擇,但此事將帶給父母重大的打擊,所以必須得到雙親允諾,我自己唯一的要求是我未來的行動不受任何掣肘。然後,懇求姊夫從旁協助我與麗芝的婚事,結束了我們的重要會談。

在宿舍晚餐後,辭別英姊和隔壁傅桑一家,前往永光公司會合親友。英姊淚如泉湧,令我十分難過,傅太太贈我一盒蛋糕,囑我在火車上當點心。詹錦川先生、蔡瑞龍夫婦、劉世汀君、詹益三君、運淮都在公司集合,八點半出發送我到火車站,麗芝挽我胳膞走,在多位親朋好友面前,顯得自然大方。我們抵達車站不久,傅少雄兄、呂榮茂君和姊夫也來了,在一大群人歡送聲中踏出我有生以來最遠距離的行程。在如此場面,日本人一定要三呼萬歲來抖擻精神,但臺灣人沒有那麼誇張,我站在車門,與送行的麗芝和多位親朋猛揮手,直到雙方影子消失為止。

晚上九時,臺北開往高雄的快車三等車廂乘客不多,我一個人占兩排對坐的席位,想要看列車時間表時,打開手提旅行袋(當時沿用日本外來語,稱為Boston bag),發現上面排著三大塊巧克力糖,我想那是麗芝為了給我驚喜而悄悄放入之物,感受她的體貼入微,離愁之情油然而生。

我開始上班兩星期後的元月二十日是左營分行開業週年慶,全體同仁一共十人,在行舍面前合照留念以外,沒有什麼慶祝行事,連一個花籃都沒有;這一張照片如今仍然保存良好。我們的行舍是按照建地形狀蓋成格局不大整齊的長方形兩層樓磚造建築,屋後隔一小空地有房東居住的舊磚造平房,空地上一口水井是銀行和屋主共用的水源,左營非但沒有自來水,連銀行業務上絕對不能缺少的電話設備都付諸闕如。主任桌上擺有一架手搖電話機乃是海軍的私設電話,只能通海軍總機,我們想要通話時,必須經過海軍總機轉接,不只不方便,通話效果也甚差,而且往往只能通高雄分行。因此左營分行的電匯盡量利用電報,以期正確。在當年臺灣太平洋戰爭期間遭受的重創尚未完全恢復,全島大小城市中,唯有臺北、高雄、嘉義三市設有自動電話。

準岳父的誠實,令我父親感動,他答應原則上同意,但最後決定仍在我,這是很久以後父親告訴我的事,也就是他命琦哥和姊夫老遠跑到高雄來的理由。

感慨萬千的婚約

這段時間,我接到琦哥來信,大意說為了我和麗芝婚姻問題,奉父親之命,即將與梅谷一起搭夜車到高雄一趟。當天我向李主任請假一個早上,到車站迎接他們,在車站餐廳吃過早餐,再去塩埕町蹓躂一番後,坐在B.B連鎖喫茶店談話。

我和麗芝立意廝守終身,而來高雄前曾懇求姊夫從旁鼎力相助成全我二人的願望。依當時我個人感覺以及南下後麗芝與我之間的頻繁通信,再加上姊夫和琦哥的書函等判斷,我相信雙方家長在原則上都有默許之意,但最大的障礙在於結婚的形式問題。

很慶幸的,我們的父母都十分明理,他們獲知我和麗芝已建立深厚的感情後,為了我二人的婚事不遺餘力。麗芝父親直接寫信給我父親,約好在新竹詹煥奎先生家見面,當面談論原則問題。父親一開頭就請我準岳父把千金嫁給我,但準岳父說貴府多子多孫,我家人丁淡薄,所以懇求您給我一個兒子,希望將來麗芝生產的頭一胎孫子冠姜姓,除此以外,絕無其他要求,亦無需書寫招贅協議書之類的形式,因為倘若相互間沒有誠意,那一些東西形同虛設。準岳父的誠實,令我父親感動,他答應原則上同意,但最後決定仍在我,這是很久以後父親告訴我的事,也就是他命琦哥和姊夫老遠跑到高雄來的理由。

姊夫說,麗芝雙親心許她與我結婚,但捨不得把獨生女嫁出去。另外,麗芝哥哥鳴鐸身體依然不很健康,病情不甚穩定,日後能否結婚仍在未知數,姜家三代抱養,幸得一女,不得已時,尚可依賴女兒傳宗接代,這就是麗芝父母更加堅持招贅成親的理由,在此同時,似乎亦不無期待我將來能夠協助他們事業的含意在內云云。琦哥說,目前在臺灣,此一方式的結婚是不甚體面的事,父母親辛辛苦苦養你長大成人,學業有成、亦有正當理想的職業,好不容易卸下重擔、鬆一口氣就要讓你入贅姜家,他們心中之不忍和周遭之冷言冷語是無可避免的。但父親最後要你自己定奪,此事可能左右你今後的命運,所以必須審慎考慮,無論你做出任何決定,他們都會支持你。

我若入贅姜家,父母親一定會很傷心,這是我最難以承受的心理負擔。父母親考慮周詳後,只管尊重我的意志而不顧一切後果。爺(父母)恩重如山,令我銘心鏤骨,為了實現我們的山盟海誓,只要雙親不反對,入贅麗芝家是我既定的意旨。我請琦哥把我的意思向父母覆命,並請姊夫向我未來的岳家提出將來不約束我自由意志的唯一要求。我問起鳴鐸兄近況,姊夫說他現在腳傷差不多復原,用枴杖可以步行,關於我和麗芝的婚事,他已經表示同意,此話使我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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