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為國立臺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主辦的「尖端講座系列」第25場——「陌生人的骸骨:暴力、悲傷、亞洲移民的親族連線」講座紀要。是次活動以遠程連線方式進行。
| 講者簡介 |
周成蔭,現任美國杜克大學亞洲中東研究學系實踐副教授,與杜克故事實驗室負責人,並擔任台灣世新大學舍我紀念館與新聞研究中心館,傳記文學月刊/出版社編輯顧問。研究與教學涵蓋各式連載敘事體,報刊,流行文化;文學翻譯理論,以及世界各地唐人街的起源,建植,與形成。
聯絡方式:推特 @chowleen
不管你來自哪裡,當你只是因為黃皮膚而受到攻擊時,那就是你成為亞裔美國人的時刻,「有點慘痛地說,亞裔美國人總是在悲傷與暴力之中形成。」周教授說。
全球新冠疫情延續至今,不時有針對亞裔的種族歧視事件發生。2021年3月16日,在美國佐治亞州亞特蘭大區的按摩中心發生槍擊事件,八名死者中六名是亞裔女性,(編註:美國亞特蘭大槍擊案:事件掀起亞裔社區恐懼與憤怒,BBC。)以這件事情為發想,美國杜克大學亞洲中東研究學系實踐副教授周成蔭開始研究和梳理亞裔美國人(Asian American)的故事,她認為不應把事件當作單獨案例,而要將它放置於整個美國歷史去理解。由十九世紀出現華裔移工開始,到今天廿一世紀的2021年,亞裔美國人的故事要怎麼說,當中關於亞裔美國人的身份建構一直以來又有什麼盲點?
亞裔美國人,一種虛構的真實經驗
對亞裔的種族歧視不是今天才有,只是在新冠疫情下被激化和明朗化。從十九世紀開始,華工作為廉價勞工被引進美國,當時他們被當作黑人奴隸的代替品,1875年美國聯邦政府通過《佩奇法案》(Page Act of 1875),禁止被懷疑是妓女的亞裔女性進入美國,女性需證明自己不是妓女,等於是將企圖移民的亞裔女性都認定為性工作者,其次,不讓亞裔女性進入美國因為不想有混血兒,也不想讓華工落地生根,華工不能成立家庭,等於停留在純粹勞動力的狀態。
華工到美國首先是蓋鐵路,然後是挖礦,後來因為各種排華的措施和法案,華人的工作機會愈來愈少,沒有錢回去也無法從事其他工作的華人陸續聚集到唐人街,開洗衣店和餐館。唐人街是周教授研究的重點之一,唐人街通常是零散、被忽視和不起眼的地方,它表面上充滿山寨的中國文化,但周教授認為即使是山寨的文化,它所帶來的經驗都是真實的(genuine experience of the fake),她希望突破刻版的正宗/不正宗、邊緣/中心的想法,去重新詮釋這些文化與生活在當地的居民之間的關係。
周教授指,亞裔美國人身份(Asian American identity)其實也是一種虛構的真實經驗(genuine experience of the fake),這個概念其實在1960年代才被創造,跟當時的民權運動和族群運動息息相關,當時的大學生和年輕學者是在40年代唐人街出生的第一批念大學的人,在他們的想像中自己是美國人,他們的目的是還原和豐富原本只屬於白人的美國歷史。然而,這樣的身份建構其實存在盲點,其一就是,他們只把以英文書寫的文學作品當成亞裔美國人文化,忽略了一直以來由移民華工辦的華報,及他們遺留下的各種痕跡。
天使島的詩(Angel Island poem)就是其中一種。天使島位於美國西岸舊金山的海灣附近,曾有段時間被當作華人移民拘留所,拘留所於40年代被棄用,後來由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接收,打算粉刷打掉舊建築時,幾位華裔歷史學者麥禮謙(Him Mark Lai)、楊碧芳(Judy Yung)等好奇去察看,才發現了那些刻在牆上由華人移民書寫的詩。這些詩多數是以詩言志方式去敘述自己的故事,周教授認為,比起總是以反面的方式(悲傷、暴力)建構亞裔美國人身份,從這些詩中還是能看到一些創造性。
在悲傷與暴力之中形成身份
1906年舊金山大地震造成大火,舊金山唐人街被波及,市政府原本打算趁機鏟除唐人街,於是延遲救火,結果連附近的市政府都被燒掉。結果存放於市政府內自十九世紀中葉以來的移民紀錄都被付諸一炬,原本一宗災難(及市政府對華人的歧視),意外變成華人創造假身份的機會,於是每個華人都說自己在1882年前就出生在美國,是美國公民,亦衍生了很多紙生仔(paper son),也就是透過冒充當地華人的子女移民美國的人。由此可見,這種虛構的親族關係並非建立於血緣,而是紙張(paper ties)。
而另一種親族的成立模式是「陌生人的骨頭」。在十九世紀華裔移工的契約中,多數會列明,如果工人發生意外身故,會把他們遺骨送回家鄉。在1870年,有一個月的時間,被運回廣州的骸骨有一萬二千根。表面上,資方履行了合約,將遺骨寄回廣州;實際上,他們只是把罹難的人的遺骨全部混在一起寄回去。周教授指,「你的骸骨如何跟陌生人混在一起(How your bones end up with stranger)」其實就引證了你的亞裔美國人身份。
把例子放回當代,各種亞裔仇恨事件在美國蔓延,不管你來自哪裡,當你只是因為黃皮膚而受到攻擊時,那就是你成為亞裔美國人的時刻,「有點慘痛地說,亞裔美國人總是在悲傷與暴力之中形成。」周教授說。
回到最初提及的亞特蘭大槍擊案中,周教授注意到,最初一兩日的媒體篇幅幾乎全都是兇手的說詞:他說自己是性成癮者,他覺得亞洲女性對他造成誘惑,犯案是為了去除誘惑(這種「高度性慾化」(hypersexualized)的觀念能連結到十九世紀的《佩奇法案》)。然而,卻沒有受害人的故事。周教授指出,這反映亞裔美國人社群中精英階層與底層間的斷裂,記者不懂得怎去報導,因為他們不認識這些生活於底層的亞裔女性,她們無法被放置於主流亞裔美國人的成功故事去談論。這也是在60年代以降亞裔美國人身份建構的盲點之一:忽略亞裔女性的歷史。
所謂的亞裔美國人其實是個異質的(heterogeneous),充滿各種各類辛酸史的概念。在槍擊案中喪生的受害者,他們的故事與更長更廣的亞裔美國人歷史有什麼關係,從事亞裔美國人研究的學者,仍在不斷思考中。
香港人,曾任文化記者。
Be First to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