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禹仲
編按:本篇取自《獨立宣言:一部全球史》導讀文
國家是如何誕生的?這是一個政治理論的經典問題。從十七世紀開始,不少歐洲頂尖的理論家分別從幾個思想實驗出發,試圖探究這個問題。他們思索的結果,則成為後人耳熟能詳,涉及國家權力正當性與合法性的理論。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著名的社會契約論,就是這麼一個以思想實驗出發而成的理論模型。然而,理論如此,實務如何?我們很難想像在人類的歷史上,曾經存在這麼一個時刻,見證著如散沙一般素昧平生的人們不約而同聚集在一起,因為某個共同的理由達成的某種共識進而促進某種協議,決定讓渡彼此的權利,建構一個第三方的客觀權威,然後將自己的生死交託給那個權威,從此依循第三方權威所制定的規則生活。這是社會契約論常見的理論內容,卻不是人類歷史上實際經驗過的、國家出現的方式。
所以,國家是如何誕生的?
有些學者會說,國家的誕生只能透過後設的視角追溯。他們會說,在歷史的發展中,有一群人在一個地方定居,久而久之發展出當地的政治社群,也發展出對這個政治社群的認同。然後,才是人們開始漸漸地用不同的詞彙與概念來認識並定義這麼一個政治社群。從最早的「城邦」開始,漸漸發展到我們今日所熟悉的「國家」。這確實是許多國家誕生的方式。事實上,如果我們快速瀏覽過各國的歷史教科書,我們會很輕易地發現,各國歷史教科書最核心的宗旨之一,就是在追溯著各自的國家如何成形。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政治社群都會成為國家。在人類文明的歷史發展中,不乏政治社群被征服、被統治、卻仍舊維持著強烈的自我認同的例子。對生活於其中的人而言,治理著他們的國家未必然是他們所認同的政治社群。在國家已然成為基本政治單元的現代,這些政治社群要如何建構屬於他們的國家?
換句話說,除了追溯視角之外,現代國家是否存在著另一種誕生的形式?
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宣布獨立。
宣布獨立,是現代國家另一種誕生的形式
如果採取一種戲劇性的修辭,宣布獨立是一種屬於被壓迫的政治社群建構國家的形式。畢竟宣布獨立本身就是一個富含深意的政治行動,它表示某個原本屬於特定治理型態的政治社群,宣告它想脫離既有的統治規範,進而創建屬於自身的、不受原本統治規範干涉的治理形式。如果我們觀察現代各個以宣布獨立的形式建立的國家,將不難發現這些國家有幾個共同點:它們曾經是被另一個國家治理的政治社群、它們透過一份具備當地憲政意義(卻未必具備實質法律效力)的文件來宣告獨立。除了形式之外,這些文件的內容也有著共同點。它們往往可以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藉由陳述原本治理國家是不正義的,來賦予宣告獨立的行為正當性,第二個部分則是陳述某些政治原則(例如被治理的人們所應具有的政治權利),進而指出獨立之後所新生的國家,將依據這些政治原則建構一個正義的統治型態。
這些文件,就是我們熟知的獨立宣言。被壓迫的政治社群,可以藉由宣告獨立的方式,使一個新的國家誕生於世。而宣告獨立的行動,則需要一份獨立宣言這樣的文件來落實。
但為什麼獨立宣言總是會具備上述的形式呢?
目前在哈佛大學任教的政治思想史學者大衛.阿米蒂奇(David Armitage)在這本《獨立宣言:一部全球史》中,就是試圖回應這個問題。阿米蒂奇是政治思想史學界最早提倡「國際轉向」的重要學者之一。所謂「國際轉向」顧名思義,即在於強調從國際的視野來分析政治理論的論述。舉例來說,傳統政治思想史研究可能著重於分析約翰.洛克(John Locke)對於自然權利以及政府職能論述的關聯,是基於他試圖批判十六、十七世紀關於君王神聖權威的立論。然而,在阿米蒂奇一篇強調「國際轉向」的著名論文裡,他則強調,洛克對自然權利與政府職能的思辨,其實也深受洛克實質出任官職參與英格蘭於北美洲的殖民事務影響,進而反思對於政府的治理正當性的邏輯。除了實質的研究成果之外,阿米蒂奇對「國際轉向」還有一個重大貢獻,即在於從方法論上指出「全球」(The Global)與「國際」(The International)的概念分野。要言之,阿米蒂奇認為,從政治思想史的角度出發,「全球」所涵蓋的分析範疇,是人類在不同地域的政治現象。與之相比,「國際」的分析對象則更為聚焦,是發生在國家之間的政治現象。這是因為在阿米蒂奇看來,「全球」是一個地域概念,「國際」本身則已經是一個預設了「國家」(The National)存在,進而強調「國家之間」(The INTER-National)的政治概念。
「獨立宣言」如何成為現代人類試圖創建國家時,不可或缺的重要文件?
阿米蒂奇對「全球」與「國際」的細膩區分,使得本書的副標題「一部全球史」具備實質分析意義。事實上,在本書出版以前,阿米蒂奇上一本專書《現代國際思想的基礎》(Foundations of Modern International Thought,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正是著重於分析「國際」的政治思想視野。與前書相異,本書的分析著重的並不是「國家之間」的政治行為,而是在「國家之前」,人類於全球場域內,在不同地域所展開的共同政治現象。更具體地說,本書的主旨是「獨立宣言」這份文件,如何成為現代人類試圖創建國家時,不可或缺的重要文件。
有趣的是,如阿米蒂奇所言,「獨立宣言」既是一份「國家之前」的文件,也是一份「國家之間」的文件。他在前一本強調國際視野的著作裡指出,藉由獨立宣言宣布獨立只是現代國家新生的第一步。但國家要確實誕生於世,除了宣布獨立之外,還需要更重要的第二步:新生國家的獨立,必須得到已然存在的國家的認可。在前一本著作裡,阿米蒂奇強調例如邊沁(Jeremy Bentham)等重要的政治思想家,對美國獨立宣言皆抱持批判態度,原因就在於這些思想家認為,國家無法光憑「宣布獨立」而誕生。一個新生國家所需要的,是得到其他國家的認可它作為一個國家而存在,進而與這些已然存在的國家展開「國家之間」的「國際」關係。
換句話說,唯有當「獨立宣言」成為「國家之間」的文件,在國際法與國際關係的意義上被承認,國家誕生的程序才宣告完成。
一個被壓迫的政治社群,要如何取得國際認可,作為一個新興國家存在?
然而,在如此分析「獨立宣言」的「國際」意義之後,阿米蒂奇對國家如何誕生的反思,讓他更進一步點出邊沁等思想家的論述的盲點。那就是邊沁等人很顯然是站在已然存在的國家的立場立論。在他們看來,國家的誕生仰賴國際承認,因此這是一個「國家之間」的問題。這並沒有錯。一個新興國家的「獨立」必須得到其他國家的認可,才能在「國際」意義上取得實質效力。但是,在此之前,一個政治社群(尤其是一個曾經被既有的國家統治的政治社群),要如何才能取得其他國家的認可,作為一個新興國家存在呢?
《獨立宣言:一部全球史》這本書指出,一個曾經被統治、壓迫的政治社群,在取得國際認可之前,必須要先採取某種自力救濟的手段:它們必須要先宣告,它們有想要成為國家的意圖。這是獨立宣言最原始的樣貌,也是它最原初的目的。獨立宣言宣告了一個政治社群有想要成為國家的意圖,也捍衛了該意圖的正當性。阿米蒂奇在這本書裡,細膩地爬梳了各個新興國家的獨立宣言,如何共享了特定的論述結構,來表述它們的獨立意圖,並論陳獨立的正當理據。在如此分析過後,他指出獨立宣言作為被壓迫的政治社群宣告自主的政治行動,之所以成為現代國家誕生的重要文件的原因,就在於它獨特的、在「國家之前」的特質。但與此同時,阿米蒂奇也悲觀地指出,獨立宣言的成功與否,必然會取決於它是否能有效獲得國際認可,成為一份「國家之間」的文件。但這也表示一旦當「全球」的場域逐漸與「國際」的場域疊合,政治社群要擠身「國家之間」的空間將越趨限縮。
這本《獨立宣言:一部全球史》,除了追溯「獨立宣言」這樣的文體,如何成為現代國家誕生的重要文件之外,更重要的是,它反思了國家的誕生,如何不可避免地受其所處之環境所限。在「全球」的場域比「國際」場域更為廣袤的時代裡,獨立宣言足以作為備受壓迫的政治社群以「國家」之姿,步上「國際」舞臺的宣告。然而,隨著「全球」場域開始被「國際」籠罩,國家宣告「獨立」的可能也越發困難。如阿米蒂奇在本書結論所言:「在我們牢牢由主權領土實體所告成、涵蓋全球的世界裡,成功宣告成為獨立國家的機會可能已經很少了。」然而,值得強調的是,如此悲觀的現實,並不有損獨立宣言的重要性。在今天,政治社群也許很難透過「獨立」成為新興國家,但政治社群依舊能透過宣言來向各個國家昭示被壓迫的事實。正如阿米蒂奇在書末所強調的,獨立宣言本身所具備「國家之前」的特質,使得它依舊會是政治社群重要的自力救濟的模式。更是被壓迫的政治社群,讓已然存在的國家意識到其存在與意圖的重要手段。這也讓這本書不僅僅只是「一部全球史」。它也是引導讀者反思當地政治社群與「國家」、「國際」與「全球」等政治場域關係的思辨之作。
英國牛津大學博士,主要研究領域為政治思想史、現代(十七至二十世紀)政治理論、啟蒙運動、系譜學、憲政理論、思想史學。現任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中心助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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