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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雍/我的父親李一冰

文 / 李雍

編按:少年時代的力學、青年時的壯志、中年時代一場錯落的惡夢,李一冰半生坎坷流連,讀書寫作是他唯一的寄託及慰藉……李一冰幼子李雍為文憶述父親拂逆困窘的一生:不論是禁錮於高牆之內或是隱淪為釜底的遊魂,其志不移。這,或許就是君子本色。

喜歡孤獨並不一定是壞事,從他以後創作的過程來看,他的作品都是在孤獨中完成的。他獨來獨往,是文學上的魯賓遜。

1

忘世難,求世人忘之亦難。一生寂寞的父親在去世三十年後,名字尚為人道及,是因為《蘇東坡新傳》的緣故。這本傳奇式的「獄中之書」引起了許多人對作者身世的好奇。然而文學上的成就比起他一生遭受的苦難,簡直輕若鴻毛。

1980年我初次和父親在海外相遇,在一次談話中說:「我竟然負此惡名以去」。這句話一直在我心中。對一個服膺「士可殺不可辱」的讀書人而言,這句話的份量實在太重了。

冤獄是父親中年以後生命的主軸。雖然入獄只有四年,但是折磨他幾近二十年,最後竟含冤以終。清.汪容甫在〈吊馬守貞文〉中有兩句話:「奈何鍾美如斯,而摧辱若是之極哉。」這是在說我的父親。

父親二十歲時在一篇散文「故居」(《現代》創刊號,1932)的文章中描述自己的童年:「是一個七歲死了父親,在一個永遠憂鬱著的母親手上撫育成的寂寞的孩子。」句子使人喘不過氣來,可以想像「生於深宮,養於婦人」的樣子。少年沒有玩伴,也沒有了解他的大人,讀書成了他唯一可以做的事。

《現代》創刊號,1932

但是,孩子是早慧的,哀樂過人,有著藝術家那樣敏感的心和憂鬱的氣質。這種寂寞孤獨的秉賦成了他生命的基調,黃仲則是他喜歡的詩人,我們總覺得他的內心永遠有一個外人不可觸及的地方。

喜歡孤獨並不一定是壞事,從他以後創作的過程來看,他的作品都是在孤獨中完成的。他獨來獨往,是文學上的魯賓遜。

這個世界對君子並不友善,等到進入成人世界的時候,卻發現這個世界充斥著小人,君子遇到小人,必然臥倒在荊棘叢中。

奶奶對他的管教是嚴厲的。除了集體學習外,家中還請了老師。這種古典式的人文教育的目的是要培養孩子成為道德君子。然而,這個世界對君子並不友善,等到進入成人世界的時候,卻發現這個世界充斥著小人,君子遇到小人,必然臥倒在荊棘叢中。

生活中總有不如意的事。懷著喪夫之痛的奶奶沈迷於佛教中尋求寄託。她毫無原則的慈悲招來了神棍和幫閒者。家中的帳房先生控制著她的支出,但是她簽字的借據愈積愈多。家裡還住進了從未見過的親戚,多是奶奶娘家的人。未滿二十歲的父親無力應付這種場面,終於病倒了,神經衰弱,胃病,還咳血。父親在五十六歲初入獄時給我們寫來一封長信,敘述這段經歷,我們才知道他少年的歲月如此不堪回首。

必須要有一個人來收拾這個局面。父親有一個堂房的叔叔出面斡旋,讓這個家庭的經濟及時止損。這位我們稱做三叔公的李辛陽先生是留法的法學博士,同學中有魏道明、謝冠生、梅仲協……等一時之秀,皆是民國時期的法學精英。父親對這位叔叔的學問見識大為傾倒,叔叔也非常欣賞這位後輩。他很自然地成了父親的人生導師(mentor)。他的出現對父親的影響巨大,禍兮?福兮?人生未到最後實在很難斷言。

父親為了養病,整整停學了兩年,移居西湖邊上的俞樓。這是清代樸學大師俞樾講學的地方──詁經精舍的舊址。1992年我初次到杭州,還去過這裡瞻仰憑弔。或許是受了曲園老人的精神感召,他的求知慾爆發,兩年內讀了許多詩詞、小說、傳奇、筆記。知識增加了,但是他的寂寞如故。文學不能安住他的心。

晚清名家俞樾故居「俞樓」,現已改建為「俞曲園紀念館」。相片來源:杭州文史網

身體養好了,他必須為未來做出選擇。文學不能安身立命,他決定學習實用之學。他選擇了經濟,希望能夠做一點實事。父親進大學時比一般人稍遲,可能是二十一歲那年(1932)。

父親大學畢業後去了日本留學(或許該說是遊學),註冊後選讀幾門課。這段時間(1936-1940)他研究經濟學,在《浙江潮》上發表了三篇論日本金融和財政的文章(1938),以及一篇翻譯日本丸川賢太郎的論文〈日本新物資計劃動員的特質〉(1939)。

回國後舉家逃難,在浙江的金華、麗水鄉下住過幾年。抗戰勝利返回杭州,在回到家門之前,先在路邊的地攤上看到了自己的藏書,如同看到自己走失的孩子。

當初匆匆出國求學的另一個原因是為了躲避婚姻的逼迫。結果父親結婚很遲,1944年娶了杭州中醫陳公典的第四個女兒。母親從此伴隨了父親經歷了所有的風雨和坎坷。

王竉惠在上海政法學院任院長,李辛陽是代理院長。抗戰勝利後父親在院中擔任講師,主授勞工法和統計學,並兼管圖書。這段在上海的日子是最愉快的,上海有豐富的文化生活,他在這裡第一次看到齊白石的畫作,不禁拍案叫絕,後來他在一篇〈白石老人的苦學和成名〉(編按:收錄於《冰心玉壺:李一冰文存》)的文章中還提起這件事。

1956年的齊白石,鄭景康攝。相片來源:維基共享
齊白石畫下的蟬。相片來源:維基共享

1947年初魏道明出任臺灣省主席,在惡化的時局中三叔公將父親託付給這位老同學,出任物資調節委員會的科員。從學術機構轉任公務人員的父親發現自己不適合這份工作。但是來臺的人愈來愈多,謀職並非易事。不料,這份食之無味的工作最後以一場冤案告終。他與另外一個科員成了貪瀆案的替罪羊,而真正的圖利者是一位軍工大佬,有兵工厰經驗的稀缺人士。

三叔公比父親還要失望,而且悔恨。他原先的推斷完全錯誤,這是他職業生涯的最大憾事。他不能接受這個由法官憑自由心證作出的有罪判決。但是他的留法同學司法院長謝冠生託人轉告不必再打官司了,這是政治高於法律的委婉說法。為了這一句話,父親把家藏的一對石達開所寫的對聯送給了院長。那時候任何人說一句公道的話,一句理解的話,一句同情的話,都會使人流淚的。

一輩子信奉並崇拜的法律尊嚴,瞬間崩塌了。三叔公不願再從事任何有關法律的工作。「邦國無道,則賢者辟世」,那一代的讀書人以氣節自重,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在臺中找到一份教書的工作,父親挈家同行。李氏門中唯此叔侄二人可以讀書,當年相互砥礪,相互期許,而今落得如此下場,令人唏噓。在臺中時我已記事,兩家人比鄰而居,共用一個天井,母親常在天井中教我識字。叔侄二人閉門讀書,共同翻譯了荷蘭臺灣督辦鄂易度(Fredrick Coyette)的《鄭成功復臺外記》(Neglected Formosa),作為困學的紀念。

書成,已經是1954年了。

他的寫作風格是從原始材料入手,所以必須用功讀書,勤作筆記。他的人物傳記有「不說沒有證據的話」的特色,這是背後有極大的苦工在支撐著。

2

生活的逼迫,像遠方的潮水,倏忽來到腳下。逼得一家人再度遷徙。

我們家在廈門街的房子被沒收了。我是在這裡出生的。父親賣光了所有的文物字畫,那是他半生的收藏。許多年後,有一次父親帶我到臺北中山堂參觀一個書畫展,他在幾幅書畫前默立良久,因為這幾副字畫以前是他的收藏。

家道衰落了,雖然稚幼,也懂得悲哀和無助。

1955年胡偉克將軍籌備「二十五史編刊館」,父親在此找到了一個差使。生活暫時安定了。編印廠在三重埔,父親負責《史記》的影印,所以有機會在中研院的圖書館中見到北宋景祐本的《史記》。他為此難得的機會寫了一篇影印記(編按:收錄於《冰心玉壺:李一冰文存》附錄),歷數多少人想看這部《史記》而不得,慶幸自己可以看到這部北宋文物。書上宋人的朱墨眉批令他如對古人,和他們一起呼吸,不忍離去。他還記下當年刻工的名字,想像當時的盛況。後來我讀此文,很驚訝他懂版本目錄之學。上一代人讀書的氣魄要比現代人開闊,不自我設限,期為通人,這和現在培養專才的教育不同。

史記集解。相片來源:傅斯年圖書館

這一段時間是父親一生中最黯淡的日子。但是父親讀書最多,寫作最勤,也是這一段日子。母親在大陸時當過中學數學老師,有教書的經驗,在一個大戶人家中做家教,父親也做一些文字工作、創作或翻譯(日譯中),日子還能在軌道上。

有意無意之間,他成了一個專寫歷史人物的傳記作家。從1951年至1959年,總共發表了十四篇文章(現在收入《冰心玉壺:李一冰文存》中)。他的寫作風格是從原始材料入手,所以必須用功讀書,勤作筆記。他的人物傳記有「不說沒有證據的話」的特色,這是背後有極大的苦工在支撐著。

南明史上的張蒼水是父親少年時代崇拜的民族英雄。張蒼水,鄞人,在杭州就義,亦葬於西湖。當時徘徊往復張氏墓園,豈知數十年後這段歷史又將重演。父親「讀其遺書,兼及關聯故籍,以遣客愁。」結果,寫成了七篇南明史上的人物傳記。其中用力最多的是張蒼水。有兩篇文章〈明末海師三征長江事考〉(上、下),是純學術著作,發表於《大陸雜誌》。

為了生活,匆匆寫成了《明末孤臣張蒼水傳》這本小書,稿費救了燃眉之急。繼而在此書上逐漸擴充完備,寫成了《張蒼水傳》,後即聯經版的《南明一孤臣:張蒼水傳》。歷史的敘述和文學的美感使得既是英雄又是詩人的張大司馬躍然紙上。張傳的完成,使父親在南明史的研究告一段落。

張傳一直沒有出版。十年之間,數次修改,尚不滿意。父親五十六歲入獄時,匆匆在一張信紙上窵了一篇序言,將此書出版。本來希望稿費能貼補家用,結果只拿到了二千元,大約是當時一般人月薪的三分之一。

《張蒼水傳》是父親的第一本著作。此書已經展現了他寫人物傳記的才華,這種風格在多年後的另一本傳記《蘇東坡新傳》中更見成熟。

李一冰:《南明一孤臣:張蒼水傳》(聯經,2022)

轉眼父親五十歲了。這年三叔公去世。父親更加寂寞了。他是唯一可以和父親談論學問的人。他本人研究老子頗有心得。他有一個孤本《老子注》,嚴靈峰在籌印《無求備齋老子集成》的時候曾經商借影印。以此推想,他對老學應該有造詣,遯世無聞正是這種人的特徵。

民國五十年代初期,臺灣開始引進華僑投資,菲僑籌建統一飯店,父親在籌備期間即進入其中工作,後來擔任秘書主任。陳烈是父親的助手,其夫婿劉顯叔為歷史學者,後來推薦《蘇東坡新傳》給聯經出版社的即是他。父親對這對伉儷十分敬重,即使離開飯店多年,還是會提起他們。

否極泰來,期盼日子會愈來愈好。姐姐大學畢業後拿了全獎學金留美,父親向公司借錢買了一張機票,在當時,這是喜事。

朋友們注意到我們生活有了變化。父親有位朋友從獄中向他求援。他是偽造文書入獄的,刑期不長,希望父親能夠幫他渡過難關。這封信意懇詞切,父親寄給他一筆錢。後來又來信,父親只能不理。

朋友的兒子登門勒索。他是我們小時候的玩伴,從某軍校退學。歲月移人,令人不敢相信。為了加大恐嚇的力度,他是邀了廈門街派出所的員警一起來的。父親傾其所有,沒有滿足他們。

父親五十六歲那年,四月的某一天,他上班後便沒有再回來,三年平穩快樂的日子,戛然而止。

「憶自開始喜讀蘇詩,原因非常簡單,只因我生遭逢離亂……。於是我以採藥一樣的心情,在荒野裡尋找這些足以使我獲得溫潤的藥草。」

3

不知道什麼力量在運作,初判刑時父親沒有被執行,於是有十多年的時間養育了四個兒女。入獄服刑時姐姐已在國外,薪水微薄,但也維持了我們的生活。冥冥中這股力量阻止了這個家的分散破滅。或許這就是天無絕人之路。

如今,漂泊的日子終於走到了盡頭,這倒是一個讓生命沈澱的機會。父親不會唐喪光陰,他要了一部《東坡詩集》。古香齋的《施注蘇詩》伴著他度過了獄中歲月。五十年後,這部詩集被送進了四川眉山的東坡紀念館,因為這是《蘇東坡新傳》的作者用過的最早的蘇傳材料,上面有作者的姓名、囚犯號碼和「止於至善」的印戳,表示同意這本書可以進入監獄。父親用這一部詩集療傷止痛,用它建立自己的內心世界。

四川眉山東坡紀念館。相片來源:百度百科
古香齋《施注蘇詩》

沒有人忍心寫信告訴姐姐家中的變故。直到一年以後,我們以大家聊天的方式寄了一個錄音帶給她。

父親讀蘇詩漸有心得,寫了一篇短文〈怕太太的故事〉發表在中央日報上,而且被收入中副選集。這時父親入獄已經兩年,事情有些變化:我們每次會見會被安排在一個指定的小房間內,而且有三十分鐘,這比隔著玻璃用對講機通話好多了。讀書不再有限制,這對他很重要。我考上大學那年暑假在探監時,遇到典獄長周震歐先生,他對我說話的樣子像是我的父執輩,令人感動。這一切都悄然發生,或許他們知道父親的冤情?法律之外還有天理、良心,這在獄中亦不例外。

母親說過,她希望父親真的是犯了貪污罪,如今罪有應得。這樣,她至少可以相信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她的邏輯無懈可擊,但也令人啞口無言。

母親希望日子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她在神明面前這樣祈求,她在祖宗面前這樣祈求,是否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

父親是生日過後回來的。應該是整六十歲了。他嘗試重入職場,畢竟他所熟悉的世界已經離他而去了。想起少年時代的力學、青年時的壯志、中年時代一場錯落的惡夢,以至於今。這個世界對他只有傷害,如今遍體鱗傷,他不再希冀什麼,何況委曲未必能夠求全。

他想起了古香齋《施注蘇詩》。這一部熟讀能誦的蘇詩在他人生至暗的時刻,包容了他,收攝了他,他曾息肩於此。他在一篇未刊的文章中寫道:

憶自開始喜讀蘇詩,原因非常簡單,只因我生遭逢離亂,三十年間,困頓窮巷,憂患常如山積。不得已而讀書遣愁。這對於一個同在人生這條坎坷道路上,心靈困窘的人,不啻是熱病中的一帖涼藥。於是我以採藥一樣的心情,在荒野裡尋找這些足以使我獲得溫潤的藥草。

這原來本是蘇傳後記中的一段,隱約透露了心事,但是這篇後記沒有寫完就放棄了,重新寫了現在書上的後記。尋藥療傷的比喻不見了,所以很多人不理解他寫蘇傳的動機。

要把這些尋藥,採藥,療傷止痛的過程寫下來,莫如替東坡寫一本詳細的傳記。這,更是一種自我療癒。年過花甲的人能寫這麼一部大書嗎?我們不能小看他的意志和決心。「悲憤而後有作」,這和在書齋中賞析蘇詩是大為不同的。

書成之日,我已在海外。來書謂:「七十萬字,一千多頁稿紙,對之實生煩惱,但是棄之可惜。」這不像是一個完成七十萬字巨作作者的心情,我沒有想到他對世事已如此淡漠:「驀地黑風吹海去,世間原未有斯人。」(沈子培自壽詩中句)他希望沒有人知道他來過這個世界,如此曠達,又如此悲哀。對他而言,創作只是過程,是心有鬱結的發洩,結果是別人的事。

李一冰在1981、1982寫給當時聯經劉國瑞總經理、方清河編輯主任的兩封信札(林載爵提供)

蘇傳感情充沛,感動了許多人,是一本成功的傳記。作者和傳主之間的共鳴也是一般傳記中罕見的。而共鳴是傳記的靈魂,也是文學的靈魂。從這一方面來看,父親的蘇傳很難被超越。

於是,有人開始關心作者的身世,有人開啟「尋找李一冰」的旅程,然而,作者早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父親沒有說過一句傷心的話,他好像是一個旁觀者,好像事情本該如此,人生的虛幻更把他推向藝術世界,那才是永恆的。

4

雖然「遠託異國,昔人所悲」,但是對一個被故國傷害凌辱的人而言,去國沒有絲毫猶豫或留戀。父母在1980年初移民美國。

李一冰先生與陳凝芳夫人於哈德遜河遊輪上,背景是自由女神像(1980年攝於紐約)。相片來源:《冰心玉壺:李一冰文存》

父母住在洛杉磯的老人公寓裡。政府對老人提供的福利足夠溫飽。母親非常滿意這種清貧的日子,半生經歷了顛沛流離,她非常珍惜這份遲來的幸福。「無心無事」是她常常掛在嘴邊的四個字。

父親是一個有著豐富內心世界的人。他會思索一個問題,然後去讀書研究,如果有一點心得,他便寫下來。這次移民來美,他帶來許多畫論和題畫詩。

中國的繪畫自宋以來便有畫上題詩的風氣,這和西方繪畫有著本質的不同。有時題畫詩上透露的訊息可能比繪畫本身更要深刻,更要真實。清代揚州八怪畫作中有著豐富的題畫詩(註1),這種自抒胸臆的靈光一現,往往是傳記的好材料。

大陸開放探親了。杭州的妹妹和親戚們希望他能回國討回一些房產。百年老家又是數代單傳,父親名下的房產應該是不少的。1987年九月他準備了三頁房產清單回杭州,這是離開大陸四十年後第一次回國。回來只帶回兩個消息:原來生於斯長於斯的祖居已經變成了一個醫院,梅家塢的祖墳已經在一條高速公路之下。

父親沒有說過一句傷心的話,他好像是一個旁觀者,好像事情本該如此,人生的虛幻更把他推向藝術世界,那才是永恆的。他沒有停止對揚州八怪的研究,反而擴大了讀書的範圍,除了八怪的詩文之外,他還儘量搜求當時和八怪來往密切的詩人的著作,如厲諤和小玲瓏山館的馬氏兄弟。在他的遺物中我沒有發現任何八怪的畫册,他是完全從詩入手。然而「詩無達詁」,端在會不會用。

父親和蘇東坡有何相似之處?我說他們都是未失赤子之心的人。這種人有真性情,不阿世取容,只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是孟子所謂的「大人」。

1991年4月,父親虛歲八十了。大家齊聚洛杉磯為他祝壽,他這八十年走來真是太不容易了。劫後餘生,當初的覆巢之卵,現在都能自立,他當然是高興的。他拿出寫好的〈羅兩峰畫鬼〉給我看,這是他準備寫的十三個專題之一,這些專題並不相關,或一人一章,或多人一章,或一人多章,但都與八怪相關,寫他們之間的朋友之誼、師生之義和藝術家的生存困境。他興致勃勃,似乎忘了老之已至。

李一冰逝世前八個月的照片(李雍提供)

七月間母親告知父親得了感冒,現在在吃中藥。八月,未見好轉;九月,氣短、體力不支,似乎是心衰的症狀;十月,終於不治。

2020年7月蘇傳在北京出版。北京電臺的湘麓先生來採訪父親的生平。問及父親和蘇東坡有何相似之處?我說他們都是未失赤子之心的人。這種人有真性情,不阿世取容,只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是孟子所謂的「大人」。父親遭到冤橫,半生隱忍,不怨天尤人,甚至連一點哀訴的聲音也沒有,在人生的夾縫中活出做人的尊嚴。不論是禁錮於高牆之內或是隱淪為釜底的遊魂,其志不移。或許這就是君子的本色。

這,就是我的父親。

3/9/2023,李雍於紐約

註1:滋蕪,〈揚州八怪題畫詩考釋〉,2022,武漢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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