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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中:一棵香港菜心的歷史厚度

記錄/鄒文君

編按:我們常常說香港地少人多、本地農業日漸式微,然而這樣的描述又是否合乎真實呢?而當下仍有不少人陸續投入香港農業,試圖改變目前的局面,耕種出新的天地。2022年6月7日,東海大學社會學系邀請了《夕陽的光》作者周思中,分享他與香港農業3.0項目團隊進行的香港菜園農業研究和田野考察,梳理香港菜園農業從二十世紀中期至今的發展歷史,希望能戳破主流論述中所謂「香港農業式微」的迷思和蒼白描述,並照亮香港農業的發展前路。(本文原題為〈獻給香港農夫的珍貴紀錄——周思中《夕陽的光》演講側記〉,標題為編者擬。本場講座紀要已獲講者授權撰寫、刊發。)

延續博士論文對香港本地農業發展的思考,在2022年6月7日,周思中帶著最新研究成果《夕陽的光:誰說香港沒有菜園》(香港:藝鵠ACO,2022年),為東海大學社會學系「何謂『本土』?初探香港後殖民的身分政治」課程進行演講。在本次演講中,周思中分享了他與香港農業3.0項目團隊進行的香港菜園農業研究和田野考察,梳理了香港菜園農業從二十世紀中期至今的發展歷史,並嘗試從農夫在菜園行業的生存環境,包括農地條件、生產管理、經營模式,以至其置身的市場及制度環境,帶出當中的動態關係和豐富故事。

周思中首先發問:若從「香港」這個大題目聚焦到農業發展的領域裡,可否提出一個有關本土的問題?農業又能否交出一個獨特的答案?以下他將從兩個方向,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其一,本土農業與香港社會及經濟線性發展之間,兩者是否此消彼長的關係?其二,從近年來相當受人注目的蔬菜自給率問題切入,又當如何理解「本地菜」與「進口菜」之間的二元對立?

周思中:《夕陽的光:誰說香港沒有菜園》(藝鵠,2022)

當人人都放眼於殖民地設立的制度機構,指它成就出香港農業的黃金時期,周思中則提醒道,這反而會遮蔽庶民的主動性……

噪音:制度層面以外的本土庶民視角

一般對於香港的發展論述離不開以下版本:沿著一種線性發展思維習慣,香港被描述成一個從漁村發展成現代化工業城市,至80年代再變成去工業化、以金融服務為主導的國際城市。在這種論述中,本土農業的角色相當微小,即使戰後本地農夫一度提供了近半人口的蔬菜消耗量,在香港的線性發展歷程中,農業似乎不得不被自然、甚至是良性地淘汰。周思中則想提供更為細節性的補充,以複雜化上述說法。

在與本地農夫的交往中,周思中提到種菜的人多半自稱「菜園」而非農場。有關香港菜園的發展歷程,主流說法認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香港殖民政府訂定法律,[1] 成立了一個半官方蔬菜批發市場——蔬菜統營處(Vegetable Marketing Organization,簡稱菜統處),規定農夫只透過這個壟斷性的中央批發市場來販售蔬菜,同時又鼓勵農夫成立地方性的合作社,以作為菜統處的合法對口單位。在此制度機構下,唯有從合作社送來的蔬菜才可以進入批發市場。有研究者理解它為殖民政府對於香港農業產業鏈的一番整頓:此前香港的賣菜機制相當分散,不同的欄商,亦即地方的蔬菜的小型批發商,會到處向地方農夫買菜,再賣給各零售商進而流入市場。當時殖民政府視欄商為混亂且剝削農民的存在,銳意取代之,然而周思中發現當中的矛盾之處:作為重視且傾向鼓吹自由貿易的國家,英國在其海外殖民地卻多有類似的政策決定。他進一步想要發問的,是有關此制度落實到香港的「順暢性」——這種由上而下的制度,是否很快已能取代民間自發、由下而上且行之有年的交易制度?

就此,周思中翻閱香港舊報紙以及菜統處資料,嘗試從歷史數據及事件入手,還原當時的現實狀況。例如1946年12月26日的《工商日報》報導了相干農夫試圖用擔挑將蔬菜偷運到港島販賣,最終被早已等候在碼頭的緝私人員抓獲的故事。又例如1946年9月26日《工商晚報》亦報導了警方抓獲等候在送菜途中、攔截並嘗試遊說農夫違規賣菜給自己的「歹徒」。不過,周思中指出這些頂多算是無組織的行動,並不能推翻官方制度,卻確實在其外圍持續製造出一定的噪音和混亂。若對比菜統處銷售量以及本地蔬菜消耗量,亦可更明顯得知,中央制度從未變成香港蔬菜的主要買賣系統;不少本地出產的蔬菜,事實上都分佈於不同地方的天光墟進行販售,也就是說,農民從來不是官方眼中乖巧順從的合作拍檔。受人類學家James Scott《弱者的武器》(Weapons of the Weak)、《國家的視角》(Seeing Like a State等作品影響,周思中進一步解釋在國家那些雄心壯志、大有為的計劃或改革底下,民間反應卻不一定如預設般理想;若從小人物的角度出發,則能見到很多噪音雜訊。更多時候,在不完全拒絕一個全新的、中央產運銷制度的情況下,農夫會發明不同的平行做法,對應乃至繞開制度。另一方面,其原有的社會及經濟關係亦不可能被新制度全然取代,前者不但幫忙維繫了農民的生計,也保障了戰後香港蔬菜的穩定供應。

1946年12月26日的《工商日報》報導了相干農夫試圖用擔挑將蔬菜偷運到港島販賣,最終被早已等候在碼頭的緝私人員抓獲的故事。相片來源:記錄者提供
1946年9月26日《工商晚報》亦報導了警方抓獲等候在送菜途中、攔截並嘗試遊說農夫違規賣菜給自己的「歹徒」。相片來源:記錄者提供

透過爬梳上述小人物(又曰庶民視角)的本土史版本,周思中希望在制度層面以外,看見且肯認農民自身如何奮力撐起戰後香港菜園的活躍發展。當人人都放眼於殖民地設立的制度機構,指它成就出香港農業的黃金時期,周思中則提醒道,這反而會遮蔽庶民的主動性,無法看清楚本地農夫怎樣在有限特定的環境中創造條件,發明且搭建出屬於自己的遊樂場。正如他在《夕陽的光》中點出,即使在新界新市鎮高速發展、農地面積不斷下跌損失的80-90年代,本地農業產量及產值仍然「韻味深長地與新市鎮發展跳了好幾年探戈」(頁46),當中有賴農夫的逆市自強。換句話說,香港的菜園農業並沒有隨著整體都市化、工業化的步伐而自然地退下歷史舞台;菜園農夫反倒應該被視為是「現代香港社會發展的同代人」(頁41)。唯有將上述元素都加起來,才有辦法重新拼湊出戰後香港農業的更整全面貌。

當時港人踴躍於北上開設菜場、運菜到港,甚至有能力向深圳當局討價還價,爭取更優惠條件,這種情感(sentiment)結構則與現時的香港社會有著顯著差異。

問題化「本地菜VS進口菜」的對立迷思

時間線跳到近幾年相對引人注目的議題:香港蔬菜自給率。即使80-90年代本地農夫仍然田耕不絕,至1997年,香港蔬菜自給率已回落到2%以下。但自2010年反高鐵、護菜園等一系列反土地徵收及復育農業運動以來,「本地菜」的議題已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尤其自COVID-19疫情以來,中港之間運輸往來屢被阻斷,至2022年3-4月期間中港運輸貨車司機接連染疫,使香港的蔬菜供應變得緊張,本地菜更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但周思中指出,至今香港社會仍然未擁有足夠的知識和條件深入了解,與「本地菜」相對的那個特定概念——「進口菜」到底意指為何。現今香港有接近90%蔬菜供應源於中國內地,因而在不少人心裡,「進口菜」幾乎是「大陸菜」的代名詞。出乎意料之外,經周思中調查研究所得,則發現所謂「大陸菜」的產業發展源起,卻是從香港作為出發地的。

一般講到80年代香港的去工業化原因,離不開中國80年代初的改革開放作為一個關鍵轉捩點,即港資工廠北移,而香港則趁機轉型成服務型經濟,與中國形成「前店後廠」的協作格局。然而透過翻查舊報紙,周思中發現在大規模工廠北移前,第一批北上投資的人,事實上為開設農場、生產蔬菜輸送回香港的本地商人或農場;當時甚至還有命為「特區菜」的農產品,意指在「深圳經濟特區」——改革開放下的產物——生產出口的蔬菜,這可被理解成香港「進口菜」的源頭。例如1985年3月16號《大公報》報導,有香港商人聯合召開記者會,以投訴深圳當局使用配額制度,限制了他們的蔬菜出口量,而深圳當局反應亦相當積極正面,或超乎我們現時的想像。周思中因而點出,特區菜,或曰進口菜,事實上是相當複雜、難以說清的存在。從上述新聞報導可見,當時港人踴躍於北上開設菜場、運菜到港,甚至有能力向深圳當局討價還價,爭取更優惠條件,這種情感(sentiment)結構則與現時的香港社會有著顯著差異。

另一點值得注意的,則為進口菜中常見的蔬菜品種——菜心。周思中笑言,從他作為農夫的經驗看來,唯有菜心是港人最愛,吃多少都不覺重覆沉悶;但當詢問香港朋友「菜心的標準為何」,對方多半沒有概念。令人感到驚訝的是,在寧夏回族自治區的港資菜心農場中,周思中卻發現在裡面工作的師傅們,自有一套標準化的挑菜準則、程序以及分工,例如收割的時間十分嚴格,以避免菜葉上沾滿露珠,不利於長達2000公里的長途運輸;菜心的長度須在13-20厘米之間,切口須均勻且白色部分不能太多,否則整批都不能被驗收出口。在這些農場工作的人或來自當地、或來自其他省份,而本地寧夏人不吃菜心,所有產量幾乎都是為了出口至香港。[2] 箇中的耐人尋味之處,在於這些身處千里之外的非香港人、甚至非廣東人,卻決定了現時大量流通在香港市面的標準「菜心」,究竟是如何被模塑及呈現出來的。為適應植物本身的生長特性,找尋最佳生產環境,一路從香港、深圳特區,輾轉多處後,最終座落在寧夏的大規模菜心菜場,卻使得「本地」或「進口」的意涵一直在滑移,無法輕易被「本地菜VS進口菜」的二元對立所解釋,時而甚至會被忽略不計。

寧夏菜場工人正在量度菜心長度。相片來源:記錄者提供

亦是因為這樣,周思中觀察到有些香港老農夫,在面對進口菜的「威脅」時顯得有口難言:他們經常會憶述本地菜被進口菜鬥垮了,但不少人明白,所謂進口菜也離不開港商的投資,並不是外在於香港之產物,甚至可以說,進口菜中的「香港因素」或「香港成份」是相當明顯的。因此進口菜的例子充份說明了「本土」是一個多麼複雜、有時甚至是自相矛盾的概念。就算在香港的本地農場,工人中亦有部分為外籍移工;他指出,若從保護關心香港農業及農地出發的話,則以邊界、國籍、身份來區分本地/進口,似乎並非一個不證自明的、最有效的討論及思考方式,相反卻需要人們謹慎看待,甚或重新問題化看似堅固的「本地菜VS進口菜」二元對立。

《夕陽的光》或者能在主流論述中所謂「香港農業式微」的蒼白描述之外……以充滿技藝、智慧、熱情和生命力的面貌和行動作出屬於自己的回應。

小結:夕陽的光,夕陽未晚

透過上述分享,香港菜園農業的面貌變得更具象多變,且具備歷史厚度。正如書中寫道:「農業不再是自外於社會的、一成不變的孤島,也不是純粹受到社會、政治、經濟等動態所支配的純粹受體,而是會不斷重組自身以回應社會的變遷,並會持續地挑戰我們的既有概念、地理想像及身份內涵」(頁29-30)。更重要的是,透過描繪仍在奮鬥的香港農夫,《夕陽的光》或者能在主流論述中所謂「香港農業式微」的蒼白描述之外,更貼近現實地揭示出本地農夫如何在越發缺少有利條件的背景下,以充滿技藝、智慧、熱情和生命力的面貌和行動作出屬於自己的回應。

周思中特別提到,在做了大量研究、訪問後發現,如果講香港農業發展,卻不提及這些曾在努力奮鬥、且仍然在堅持耕種的個體,其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農業不是可以賺取暴利的產業;甚至,農業在香港是一個愈來愈小的行業。即使行情並不樂觀,但這十多年來他遇見了很多農夫,不論採用有機或慣常農法,都一直在用心耕種、做實驗、嘗試耕作新品種……這些執著得近乎「瘋子」的人,卻教他對他們有著發乎內心的敬意和尊重。假使一個城市只有2%的蔬菜自給率,在這麼不利的條件下,為何仍然有人願意供應蔬菜?這些人有著怎樣的想法、克難方法、生命歷程和心態,本身就是很值得被記錄、了解的。因此,不只是對香港農業抱有興趣的人,而是所有關心小農的人,都應該如此作出提問。

[1] 即香港法例第277章《農產品(統營)條例》。
[2] 菜心喜歡溫差很大的環境。寧夏白天熱,夜晚冷,多半時間十分乾燥,很適合菜心生長。但本地寧夏人常吃的是更為粗生的植物,例如馬鈴薯、番茄、豆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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