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黑貓
記錄/黃柏熹
編按:2022年4月9日,由香港文化博物館主辦的「瞧潮香港60+」展覽特備節目,邀請了三位專研香港流行文化的講者——吳俊雄、張志偉及曾仲堅,以「瞧潮香港流行文化︰菠蘿油與鏡」為主題展開講座。講座藉由「菠蘿油與鏡」的隱喻出發,透過電視、電影、音樂等載體,分享不同年代的流行文化故事,繼而探討香港流行文化的獨特性和那些年的轉變。
| 講者簡介 |
吳俊雄博士,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名譽副教授、博物館諮詢委員會委員
張志偉博士,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人文及創作系副教授
曾仲堅博士,香港樹仁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
香港有句說話叫「電視汁撈飯」,形容家家戶戶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的歡樂時光,本地流行文化佔據港人生活的一段光輝歲月。自戰後嬰兒潮一代起,香港流行文化伴隨著經濟環境一同蓬勃發展,中西文化交匯加上本地創意,成就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和情感。電視汁撈飯,正正是流行文化深入生活肌理的一個象徵。
香港流行文化的故事,也反映了一代又一代香港人的故事,是認識香港的其中一個關鍵窗口。香港文化博物館自去年起舉辦常設展覽「瞧潮香港60+」,透過逾千件展品展示流行文化的光華變遷,展覽特備節目「瞧潮香港流行文化︰菠蘿油與鏡」更邀來了專研香港流行文化的吳俊雄博士、張志偉博士及曾仲堅博士分享各自的故事,從許冠傑談到姜濤,從菠蘿油說到Smart TV,從今期流行側寫香港的潮起潮落。
把菠蘿包橫向切開,夾上一塊厚切牛油,香港地道的茶餐廳美食——它出身市井寒微,但所有人都喜歡,小地方,但成就遠超自身。
流行文化菠蘿油——出身寒微、人見人愛
如果香港流行文化的故事要由戰後嬰兒潮一代開始說起,1950年代出生的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名譽副教授吳俊雄博士正正是其中一個代表。
他首先提到,「瞧潮香港60+」展覽展示的《倩女幽魂》和《無間道》電影海報成為了人們爭相合照「打卡」的對象,海報上的張國榮、梁朝偉和劉德華等人,每個都是流行文化的巨星標誌,電影本身也是叫好叫座,甚至衝出國際成為殿堂級藝術作品。兩張電影海報作為展覽的一個重要象徵,除了印證香港流行文化的驕人成就,也印證流行文化如何在時間的流變中成為了人們的集體記憶。
但吳俊雄最有感覺的不是這些享負盛名的流行文化,而是70年代的流行文化新產品,包括音樂人許冠傑、填詞人黃霑和香港電影新浪潮等。「這跟個人的成長經歷有關,我以往一直聽的音樂沒有許冠傑那麼厲害,一直看的武俠片沒有徐克的《蝶變》那麼好看,它們都是過去從未見過的東西。此外,它們也是非常本地的創作,包括以廣東話唱歌,或取材自小市民的生活。」他以許冠傑改編自美國歌手Paul Simon歌曲的《制水歌》為例,當時,借助西方、融入本土是流行文化創作其中一個重要特色,在文化交流中反映市民生活,真正連接了大眾情感。
這階段的流行文化發展可形容為從無到有,流行文化透過電視電影等媒介影響大眾或連接情感,產生了本地向心力,使流行文化成為了香港的一部分。這或許就是過去60年來香港流行文化的最大功績。吳俊雄想到可以用菠蘿油來形容——把菠蘿包橫向切開,夾上一塊厚切牛油,香港地道的茶餐廳美食——它出身市井寒微,但所有人都喜歡,小地方,但成就遠超自身。
作為一個80年代末的反叛中學生,吸引他的不是《歡樂今宵》,而是達明一派《今夜星光燦爛》裡一句「燈光裡飛馳/失意的孩子」……
大台下,菠蘿油以外的肚臍包
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人文及創作系副教授張志偉博士則是在7、80年代的香港成長,經歷的不是那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而是與巨星和光輝有一點距離,在大台以外尋找另類聲音的故事。
「巨星」、「光輝」和「集體回憶」,往往是回顧香港流行文化常常提到的關鍵詞。但張志偉坦言,小時候並不覺得流行文化特別光輝,加上成長在一個粵語的環境,對於從無到有的過程,感受或者不太深。「這可能是一個事前和事後的分別,意思是更早的時候人們經歷了從英語歌曲主導過渡到一個廣東話唱歌的巨星,這些感覺都是我小時候沒有的。當然,在電視上看到也會感到吸引,但感受一定不及吳俊雄說的那麼深刻,就像整個世界都不同了。」
展覽中,他感受最深的是80年代的樂隊文化,包括達明一派、Raidas和太極等當時在熱潮中冒起的組合。作為一個80年代末的反叛中學生,吸引他的不是《歡樂今宵》,而是達明一派《今夜星光燦爛》裡一句「燈光裡飛馳/失意的孩子」,Raidas《某月某日》裡的「二月某日我和某人在某地/討論要點 沒法記起」。「因為當時讀的學校競爭很大,常常感到身邊的人都不談心事,我是在這種環境中成長。」音樂於是成為他對號入座的對象,也是一種情感的連接。這種連接不再是最主流大眾的流行文化,而是滲雜著當時音樂雜誌引介的外國另類音樂,提供了菠蘿油之外的選擇和養分,也是全球化的進一步影響。
當時,樂隊文化會被部分朋友認為是「偏激」的喜好,在在說明了它跟流行文化之間的張力,或一個在大台之下的邊緣位置。而樂隊文化所訴說的,恰好也是在巨星和光輝之外的社會另一面,也可能是更反叛、更失落的一面。張志偉形容,兩者就像一杯「溝唔埋」的鴛鴦,是兩個衝突的故事,又或是肚臍包,一個鮮有人知道但自己非常喜歡的食物,既少眾又特別。
「這是8、90年代的特色,積累了幾十年的東西充斥了文化空間的所有角落,而且仍然是一個大眾媒體的年代,所有人仍在看一樣的東西。」
一湧而上——90年代流行文化高峰期
從無到有,再到流行文化的分流,香港流行文化發展在90年代、尤其是97主權移交前到達高峰。80年代出生的香港樹仁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曾仲堅博士形容,成長階段的感覺就像海浪一樣,積累了幾十年的流行文化一同湧到面前,幾乎所有在展覽中提及的流行文化他都經歷過。
曾仲堅提到,他小時候已經是一個被大台的流行文化影響很深的人,譬如會看新馬仔和鄧寄塵的黑白片,熟悉許冠傑的音樂和8、90年代的流行曲和電視劇,讀幼稚園的時候已經看過無綫電視的大型古裝史詩式電視劇《大運河》,甚至可以背出劇集的主題曲。在他而言,當時的大台經驗是直接和集體的,加上90年代中期的懷舊潮,流行文化的影響可謂鋪天蓋地。「這是8、90年代的特色,積累了幾十年的東西充斥了文化空間的所有角落,而且仍然是一個大眾媒體的年代,所有人仍在看一樣的東西。」
事實上,90年代中期的懷舊潮也可以視之為對5、60年代的回憶,包括電影《92黑玫瑰對黑玫瑰》和電視劇《難兄難弟》等作品,正正是這些重演使流行文化的全面覆蓋變得可能。曾仲堅形容為一個「轉折期」:「意思是我們未完全脫離過去,新的東西又未開始出現,所有事情都聚集得很厲害。對我來說,『菠蘿油』的層次我可以分得很清楚,譬如看到周星馳模仿關德興的元素,看到當時的流行文化如何戲仿過去。」可以說,整個流行文化的遺產在97前不斷返回,像俗語說的「曬冷」,「菠蘿油」和「肚臍包」一同發展,在90年代到達了香港流行文化的高峰。
「自小一直非常喜歡的東西,是否已經氣數已盡?加上當時社會上也有很多『流行文化已死』、『樂壇已死』甚至『香港城市已死』的沮喪論述。」
後97香港與流行文化的衰變
隨著97年主權移交,以至亞洲金融風暴、東亞及全球流行文化產業冒起等環境轉變,香港流行文化發展也迎來再一次的變化。就像流行文化學者馬傑偉所說,香港文化工業在90年代中期左右變得工業化和公式化,創意成份減弱,加上外在環境轉變,往日的風光漸漸減弱。
踏入廿一世紀,曾仲堅自言隨著年齡增長,流行文化不再像從前一樣吸引,他希望尋找新意。他仍然有欣賞的流行文化產品,譬如無綫電視的電視劇《珠光寶氣》,他特別欣賞黃德斌在劇集裡飾演一個同性戀角色,其時是一個難得正面的刻劃;此外,電影也減少了粗製濫造的情況,杜琪峯不少著名作品,以至《無間道》也是在這段時間出現。但大學畢業後,自己從過去流行文化裡的香港風光中抽離,看見的又是另一道風景:「以往會認為流行文化是紙醉金迷和燈光璀璨下的結晶品,但出來工作後的感覺卻是茫茫前路,對流行文化的興趣自然減少了。」
這段時間,香港本身也迎來不少變化。2000年代中期人們開始轉而關心保育、貧富懸殊和地產霸權等議題,社會氣氛轉變,浮現出邊緣的陰暗面。在流行文化而言,吳俊雄認為當時屬於一個抽離期,他見證著流行文化的衰變以至人們對流行文化的熱情減弱,自言對流行文化「感到失望」:「自小一直非常喜歡的東西,是否已經氣數已盡?加上當時社會上也有很多『流行文化已死』、『樂壇已死』甚至『香港城市已死』的沮喪論述。」
後來開始追著學生喜歡的流行文化看,唱片架上多添了my little airport和RubberBand的唱片,「那時我很切身感受到,原來在大台以外也有很多精彩的東西。」
抽離再出發,2010年代大台消失後
但吳俊雄亦留意到,到了2010年代,人們與流行文化的關係再次改變,開始帶上距離地重新審視過去的流行文化,「不再是很喜歡吃的菠蘿油,而是需要研究和拆解的對象。」
張志偉則提到,2000年代尚算是一個大眾傳播的年代,譬如《巾幗梟雄》裡一句「人生有幾多個十年?」仍然可以成為街知巷聞的熱潮,足見流行文化的影響力。但2010年後,網絡世界的窄播(narrowcasting)年代冒起,小眾文化湧現,大台的影響力大不如前,亦再不是「菠蘿油」的感覺。這令他想起,其實過去的所謂「集體回憶」或「菠蘿油」的大台故事,本來是值得爭議的說法。譬如70年代的無綫電視,除了大眾品味的文化產品,香港電影新浪潮的導演等不同的創作者都在工業體制裡面,商業機構裡其實還有很多精緻的“mainstream plus”。不同的創作者試圖在體制裡尋找機會與碰撞,是香港流行文化工業的一個特色。
回過頭說,2010年後大台消失,再沒有這種“mainstream plus”的創作空間,人們去了哪裡?張志偉以獨立樂隊my little airport為例,當沒有唱片公司會向他們招手,「那就自己做吧。」這正正是近10年來的香港流行文化主調。當社會上出現「香港流行文化已死」的說法,又會有「試當真」和「100毛」等網絡創作平台出現,嘗試在大台消失的同時做不可思議的創作。「當我們說流行文化好像衰落了的時候,回想這班年輕人的創作,其實不是必然,而是他們在背後做了很多東西才會發生。」
流行文化翻天覆地的改變,吳俊雄形容是隨著新媒體出現的新感性,不再像過去一樣需要依靠大台表達。他坦言,當《倩女幽魂》不再是他跟學生之間的集體情感,最初也會感到沮喪,但後來開始追著學生喜歡的流行文化看,唱片架上多添了my little airport和RubberBand的唱片,「那時我很切身感受到,原來在大台以外也有很多精彩的東西。」
如果流行文化是「鏡中鏡」,它不只照向香港的過去,也照向了香港的未來。
Smart TV與鏡中鏡
「瞧潮香港60+」展覽以2010年代作結,後來的香港流行文化仍然精彩,只是未及處理。就像近年來廣受本地觀眾歡迎、幾乎無人不識的男子組合Mirror,又彷彿把流行文化從一個窄播的分眾年代重新帶回一個大眾年代的集體回憶裡,可謂一個新時代的標誌。
如果要為展覽增設新時代的展品,曾仲堅建議可以分別展出一個舊時的電視機和現在人們在用的智能電視(Smart TV)作對比,兩者的不同正正顯示出不同年代人們接觸流行文化的不同方法。智能電視所提供的可能性,令觀眾更容易從中接觸主流和主流以外的流行文化產品,就像一塊照向不同方位的鏡:「電視本來是全家人坐在客廳看同一種節目的媒介,當它的功能改變了,接觸到『菠蘿油』的同時也更常接觸到其他事物。以鏡為比喻,它除了使我們可以看到喜歡的文化產品,也可以延伸出去,讓我們找到更喜歡的東西。」科技帶來改變,令觀眾掌有更多的控制能力,向外發掘的同時也是向內探尋,在大台經驗失效之時擴展了更多的可能性。
吳俊雄最後提到Mirror成員姜濤的一首歌《鏡中鏡》,那是他非常喜歡的作品。他形容,《鏡中鏡》講述姜濤自己的成長與在成長過程中看待世界、與世界互動的方法,其實也是三位講者至今仍然對流行文化不離不棄的原因,「因為它也是我們人生裡的鏡中鏡。」
如果流行文化是「鏡中鏡」,它不只照向香港的過去,也照向了香港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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